春天,在塘坳
叶 静
这是春天一个晴朗的下午,我和几位文友乘一辆计程车,应安徽省宣教中心之约,去采写“永远的丰碑”特稿。我们的采访对象就是安徽省首任省委书记王步文烈士的故居——塘坳老屋。
距离安徽省岳西县城8公里,往西过温泉镇到达资福村,南转,斜上,便是塘坳。故居坐北朝南,房舍砖木结构,前后两栋,跨院连结。建筑面积700平方米,占地约5亩。微风吹拂,门前青草野花的芳香扑面而来,让这栋隐在时光深处的老屋平添了一些生气。
书 园
听说我们要去,邻居且又是解说员的王女士早早地开了门,站在门口等候着。访问是从王步文少年时代读书的地方——书园开始的。
书园在故居前排房子的西侧,一间约为7平方米的土砖平房。门楣上有笔迹饱满的“书园”二字,系王步文读书时自己用毛笔所写。室内陈列有古代经典著作、当年一些进步书刊、书桌、椅凳、笔砚和马灯,解说员介绍这里曾是1920年8月王步文建立秘密图书馆(丽华商店)的发端,其时,他和进步青年王效亭、储余、储纯一、储文朗等在这里阅读革命书刊,研究社会理论,宣传马列主义,发展中共党员。
书园小,却容纳了一颗兼济天下之心;书园暗,却燃起了请水寨暴动的烈火。我久久凝望着那盏马灯,它熬红的眼睛分明已带着黑圈,但是仍然醒着,它望着每一个来者,默默无语又笃定含情。
抚摸着王步文用过的笔砚,仿佛感觉到砚池里汹涌着春潮似的瀚墨,而笔尖依然锋芒毕露,积蓄着入木三分的伟力。王步文从书中觅取精神养分,又用那支不倦的毛笔书写着心中远大的志向、笃定的渴求和毅勇的反叛。
坐着那只木凳上,面对小窗,窗棂枯朽,故纸生尘,只有一线阳光依然移到桌面上,像一行深入思想的文字。墙上清晰地刻写着这位革命先行者临牺牲时难友们为他做得挽联:
是革命家,是教育家,怀如此奇才,生而无愧;为革命死,为大众死 ,仗这般大义,死又何妨!难怪有人感叹:王步文字伟模,的确是一位为中国人民革命事业而洒尽热血孜孜以求的伟大楷模。
王步文的书园虽然只有一间房,但这个园地并不小,里面有一个青葱的春天,理想的春天。
天 井
书园门外就是天井,王步文读书消乏和思考展望的一个清静的空间。一方四角的天空下,短墙上书写着青年王步文的远大抱负和殷殷心迹。尽管如拳的毛笔字已显斑驳,简略的线条也若隐若现,然而烈士生前的磐石之志一如地上的青砖,嵌得那么紧,埋得那么深。我走过一块块砖面,在这阴凉的一隅,感受着90年前的吁叹和凝思,寻找当年哪一朵白云从天井上空缓缓飘过,哪一只苍鹰从屋后的松树上振翅起飞。
天井是一个简写的“目”字,也是一个大写的“口”字。王步文在书园里目读口诵,从《幼学启蒙》到《新青年》,从《每周评论》到《血花》,从《洪流》到《黎明周刊》,他读累了,眼花了,就走出书房,踱到天井来,呼吸一口新鲜空气,抬望一眼旷远的天空,凝眉半晌书中道理,会意一层深刻意蕴……天井便又成了他一鉴开的“方塘”,便又有源头活水汩汩不断地翻波涌浪。
天井和书园紧挨着,一边是广袤的知识天地,一边是轩敞的温泉长空。这里现在叫温泉,乡俗惯称天堂。我们不妨说,王步文的心里还有另一个天堂,那是他为千百万人追寻的人间福祉,是他们那一代人梦寐以求的理想境地。
1924年11月,王步文从上海回到安庆,和蔡晓舟一起组织了中国青年救国会,主持编写《救国会章程草案》。这之前,他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并在家乡介绍了多人加入党的组织。后来成为大别山革命先烈的王晓亭、储余、柳文杰、吴介唐等,都是他秘密发展起来的优秀分子。王步文从小小天井里看到了大别山区武装斗争的希望所在,他在主持怀宁中心县委工作期间,曾经一个人站在这小天井里,遥望长天,酝酿构思下一步工作,在胸中绘就革命斗争和武装暴动的蓝图。
越过天井的外墙,我们看到高高的香椿树正在发叶伸枝,也能闻见香椿头在晴和的阳光下散发出来的阵阵熏香。试想当年,王步文手不释卷,夤夜苦读,当春日里香椿的浓香和里屋的书香融合在一起时,东院土灶房里传来的食物香味已经淡然若无,殊为迥异了。
吊罐与土灶
跨出天井,越过正堂,便来到东厢房。东厢房二进,前面是火房并饭厅,后面是灶房。火房中吊一大砂锅,乡下人谓之吊罐。冬日,一大家人围绕火塘而坐,一边烤火,一边享受吊罐里咕咕噜噜的食物翻沸的声响和缕缕香鲜扑鼻的气息。
青年步文自1918年考入安庆六邑中学之后,很少能在这样的冬日与家人团聚在一起。他矢志革命,奔波不停,经常到安庆第一师范聆听从北京、南京来的大学教授们的演讲,与早期宣传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家高语旱、恽代英一起频频接触,语语相温,一谈就是一个通宵。在他的日记中,有这样的话语:“政治不良,从而革新之;社会不良,从而改造之。”就是从这样一个书香家庭走出去的青年,在五四运动中成为安徽学生运动最早的组织者和领导者。
故居人去房空,清冷的土灶与空寂的砂锅在岁月的烟尘中,已经越来越不被年轻人熟识,甚至连火塘都叫不出名字。我看见一个初中生模样的孩子从土灶前走过,他仔细盯着那火钳与吹火筒,仿佛要从这些老旧的物什里寻出某些回音来。想当年王步文像他那么大时,已经带领乐群会的同学为了反对学校突增学杂费而与校方据理力争,直至迫使校长储凤山辞职。尽管步文因“煽动学生闹事”被校方开除,回到家里跟随父亲劳动以“磨其锋芒”,但是这场斗争使这个年轻的乡下孩子懂得了正气的力量和正义的锋芒。他不仅没有被磨软磨光其棱角,相反,他人生信念的根基扎得更稳,追求理想和光明的热望更加赤诚。
我告诉这位中学生,王步文跟你差不多大时,已经是安庆学生联合会委员和副会长,在“外争国权、内惩国贼”的救亡运动中,在“六二”惨案、“二七”惨案的抗争中,在青年救国会的诸多事务中,他已经卓尔不群,义无反顾地走在前列,表现出了一个铁血男儿的大智大勇、至真至诚。
回头再看,吊罐一动不动地吊在那儿,像一个钟摆。它似乎在说,90年了,步文就是从这儿走出去的,记得他吃的最后一口饭,喝的最后一勺汤……
农 具
西头披屋,是牲口圈和农具间。在这里,我们仍能看到当年王步文在上安庆六邑中学之前跟他父亲在家劳动时使用过的一些农具,有锄头、镰刀、铁锨及畚箕箩筐等。在和劳动人民的接触中,青年王步文深切发现中国阶层中,那些底层的工人和农民是未来革命的中坚力量,因为他们受苦最深,对黑暗社会和反动暴力仇恨最烈。
同情工农大众的情愫,团结劳动人民的热望,使王步文在1922年春于芜湖黄包车工人罢工中挺身而出,他以安徽省学生联合会副会长的身份迅速组织起芜湖各学校的示威游行,冲破军警重重阻拦,高喊“劳工神圣”的口号,与当局进行了毫不妥协的斗争,最终迫使当局取消了增加牌照税和提高车租的决定。
是农民、手工业者和工厂里的工人的悲惨生活激发了王步文拿起笔来宣传革命真理,抨击社会罪恶。1924年春,王步文在恽代英和瞿秋白的关心与帮助下,在上海恢复了进步刊物《黎明周刊》,并亲自主笔,将目睹的工人生活现状写出来发表在刊物上。他牺牲的前一年夏天,倾注大量心血编纂的《社会运动学词典》在上海明日书店出版发行,这对安徽省委的成立以及后来党的领导机构的完善与加强,无疑都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
看着眼前的这一件件农具,尽管有的已经退出了我们现代农业的田园视野,然而那上面仍凝聚着王步文的汗水与感喟。他简朴的一生、清贫的身后使得为他收拾遗物的同仁鼻子发酸。1931年5月31日是他殉难的日子。6月初,人们从他和夫人方启坤合用的几只木箱中,看到的是两大箱书籍,其余衣物和用品都十分破旧,甚至已经毫无用处。他没有留下一块银元,没有留下一件值钱的东西。在知道行刑的准确时间后,他遗嘱亲人要继承他的遗志,并告诉父母:二老养育之恩难忘,自己长期在外,不能尽孝于双亲膝前,更没有什么遗产留下,但为革命大业死而无憾。
我抚摸着锈迹斑斑的条锄和齿耙,感到这些红色的锈迹顿然化作了赤血,也似乎看到了他劳动过的田头,无数的麦穗正在向烈士低下头来。那就像故乡的麦子一样虔敬地默祷吧,塘坳的庄稼,还有我们!
水 塘
故居大门前有一口弦月形的水塘,夏天雨盛,水塘里活水盈盈,鳞波闪闪。现在正值春旱,水很浅,而青草早已四围蔓起,蛙鸣如鼓,蝉鸣若弦。
就在这口水塘边,1898年12月3日,一个小生命诞生了。父亲将孩子取名步文,希望他将来能步先贤的路子,读书从文;又取字伟模,“模”是乡下的一种高挺,青葱,坚韧的树,希望他长大以后成为一棵伟岸的模树。少年步文于读书闲暇时,总喜欢到塘里观察蛙的跳跃,细看鱼的回游。他的母亲或祖母在水塘里洗衣,他也帮着擦洗靴鞋。母亲勤劳简朴,心地善良;祖母贤惠通达,略知诗书,这都给少年步文以有益的教养。附近老年人都还记得,有一年冬天,风雪交加,寒透骨髓。步文看见有个老人在寒风中步履蹒跚,冻得支持不住了,他马上脱下自己身上的棉袄披在老人身上。“步文的心灵就跟这水塘一样清澈!”导游的这句话,勾起了我们眼下对于童年少年的教育或熏陶问题的再次反思。记得前几年我看过一篇安庆市关工委写的关于少年王步文的文章,当时就想,一个有作为的人,一个能成就事业的人,他的童年和少年绝不是苍白的,更不应该是空白的,他有着良好的教育环境,比如毛泽东,他的思想和眼界在作文中就有了独特的反映。
塘外边有桃树和柳树,据说也是少年王步文手植的。柳正散叶扬枝,在午后的阳光下越发绿得可人。春色桃李,风流杨柳,不,在这里,王步文已将少年时烂熟于心的名言哲句改写成了志士的誓语、杰士的铭言。他在临刑前,将两句前人名言口赠于难友: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
这是对同志的勉励,也是对后人的期望。
五棵树
在邻居新楼和王步文故居之间的塘埂西侧,矗立着五棵巨大的栎树。这一排大树几乎已经成了该故居的标志,远远看去,最为显眼。它们历经了多少年的风雨沧桑,仍然坚挺,伟岸,活力四射。
导游说,树是好东西,不独这五棵大树,你看屋前屋后、左左右右都是树。我们这才发现周围的确满是毛竹、香椿、樟树、松树和其他一些杂木。故居掩映在青葱翠碧中,墙垣虽斑驳了,有些颓败了,然而仍不失一处安恬宁静的乡村佳处。1931年5月31日,王步文从安庆饮马塘监狱被带出,就义于安庆北门外刑场,时年33岁。同年6月,灵柩安葬在安庆。抗战胜利后,其兄将骨骸运回家乡资福,1965年9月安葬于岳西县大别山烈士陵园。斯人虽逝,风貌长存。这故居一棵棵参天大树,无不是烈士们风骨宛然,气节长青的形象标志。
脊梁是不倒的,民族的脊梁昭示后人。据史料记载,仅在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岳西县就牺牲了38721人。老区人民就如这满山的松杉桧栎,既砍不完,也烧不光,倒下去的是桥梁,挺立的是脊梁。倘若你撰一部革命英雄谱,我以为步文故居门前的五棵树作为封面图案,是最好不过的了。
离开塘坳,去步文希望小学,接下来我们要倾听的是孩子们合唱的春天的歌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