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日子
叶青才
正月初六,一个晴朗的日子。我在乡下喝喜酒。一个表兄弟的儿子结婚,按照乡俗,仍是热热闹闹地大摆酒席,吃八大碗,喝三道酒,拿红鸡蛋。
表弟家是我们老家那儿地势最高的一家,通村路还没有修通,摩托车勉强可以上去,但是路上十分泥泞,有些地方还积有薄冰。骑车的小伙子都是胆大的,都在泥路上舞蹈着。因为是响晴天,又是新年的闲时光,来的客人特别多,一下子就开了十多桌。乡里乡亲的,久不见面的老人和年轻人都很热情,随便拈一个话题都能唠嗑上半天。喜事就像一根纽带,把人情世故系在了一起。
我由于最近胃部有些不适,不能像前些时候那样放开喝酒,但是这一天中午,在这么隆重的场合,见到了多年没见到的老家人:比我年长的,比我年轻的,十几岁的毛头小伙子,半拉子大的小姑娘……我不能不忍着胃疼,放开量来喝。先跟长辈喝,再跟酒友喝,最后跟晚辈喝。厨房里几个帮忙烧菜的表嫂表妹也上桌来陪酒,直让我喝得天上的太阳歪歪斜斜,路边的树木摇摇晃晃。老家,还是那么黏乎;老家人,还是那么实在。哪怕你十年二十年不回去,他们心里都还惦记你,记得你曾经发生在村前村后的一些趣事奇闻。抬眼看,老家的老树没有了,古桥没有了,高坝没有了,窄小破旧的土砖房也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经济林、瓜蒌藤、桑叶和杂交茶,是新修的水泥桥、新建的医疗室、两三层的框架楼房。以前可以听见咿呀扑簌的水车声从那草棚子里传出来,现在棚子换成了车库;居民组有几家买了小车,小车擦洗得铮亮,在阳光下闪着媚眼,跟新娘子一样招来许多热切羡慕的目光。
老家人在过自己的日子,不紧不慢,不慌不忙,他们有的在外面打工,过几年就回来了,揣几把票子撑起一栋楼房;有的一直在家里,种天麻和茯苓,植桑叶和瓜蒌;还有一些手艺人,在四乡八邻帮人搞建筑,搞维修,打家具,编篾席,打铁阉猪挖草药……他们说,现在赚钱不难,难的是找准路子赚大钱。老家人说,山居偏僻,发展潜力不大,小伙子娶媳妇不容易,除了票子,没有什么能吸引外面的姑娘来家。他们恳切地对我说,你在城里,交际面广,帮忙关照关照,有合适的姑娘就给牵牵线,搭搭桥,到时喜酒有得喝,人情也会记得的。
是的,偏僻的地方娶媳妇难,然而他们在那里住了几辈子,依恋着那里,即使让他们搬出去也不会同意,何况那里的山就有取之不尽的财富,那里的水四季清澈长流,在三九天还冒着热气;那里的人淳朴亲和,互相帮衬着,大事小事就会聚在一起。我想起去年一件事,有个五保户老人去世,全居民组的人给他送葬,出殡时,轮流给他捧灵牌,给他下跪,给他抬棺。那情景实在催人泪下。老家啊,你就是一位慈善的老祖母,虽然没有风光过,没有显摆过,但是你被子孙们崇敬着,爱戴着,眷恋着,谁会嫌弃你呢?我在村里听到过“挑盖头”的歌谣,听到过上大梁的祝词,听到过亡人入圹的祭语,那些乡音就像晨雾一般缭缭绕绕,弥漫心头久而不散。
老家的日子,多的是吉日。一个表侄告诉我,五一节他买车,20万左右,是他儿子在外面打工攒的钱给他买的,到时候大开贺,摆它几十桌。他还告诉我:“你的老房子快要倒了,倒了就倒了,你在城里,要它干什么?你退休了,我们家的房子多的是,任你住!”我很感动,作为晚辈,他能这么慷慨,我还能说什么呢?我的确怀念乡下的日子,老家不老,晚辈们比起上一辈,更令人感到可亲可爱可敬。因为他们读的书多,见的事多,眼界比上辈人开阔,襟怀比上辈人坦率。
从老家回城的路上,司机问下次什么时候回去,我说不准;然而对于老家,我想我在梦中几乎每夜都要回去一次。
我怀念老家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