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坐花果山
叶青才
春天的花果山人来人往,是很热闹的一个去处。可是现在正黄昏时候,天边又涌起了些乌云,越发地显得这个有点名气的所在更加静谧了。除了几个中年母亲带着她们的孩子在识别几种花草,诺大的山坡闲林真正清闲了下来。
我喜欢这种薄暮的宁静,就像喜欢独自一人在某一个渡口等待,等待微波粼粼的河面上突然驶来一条船,那上面坐着我盼望已久的黄昏归客;或者在一个小站的一隅,将一位朋友送上车子,然后一个人依然定格在那里,任凭站外暮色阑珊,任凭回家的急促的车铃声喇叭声竟至于无。喜欢在黄昏里独坐,也许是一个人的怪癖,然而对于我来说,这已经是一种习惯。我看见白鹭们也是在这时候回来,坐在它们曾经熟稔的枝头,相互点一点头,偶尔发出一两句叫你我看来比方言还要难懂的语音。花果山的白鹭是一个掠人眼球的亮点,不但数量多,而且品行好,它们早出晚归,成双结队,恋守故巢,从一而终。即使是一棵巨大的法梧树或者白杨树,它们也能很好地呆下去,经年累月,鹭影翩翩。
花果山的白鹭是一个独特的品种,纵然眼下我还难得给它们一个种类的归属,但可以肯定,这是白鹭种群中的珍稀物类。每年春天,都要从这儿飞出很多幼雏,当然也有很多孵化得将成未成的鹭蛋跌落在硬坡上,砸碎在公路上,引起路人一阵阵的叹息。说不定在我独坐的这片斜坡,一会儿可能就有一只带着体温的蛋落下来,啪的一声碎作一张五色拼图。
独坐中等待的失落莫过于此。黄昏的渡口,一篙青竹撑来的不应该是一个落水的噩耗;寂寂小站,一声汽笛带走的也不应该是一声叹息。
混合着各种花草清芬的晚风一遍遍拂过眉棱鼻翼,间或夹杂着小小顽童尖声的厉叫。云隙里露出月亮半个脸来,转瞬之间就隐去了,春天的花果山,花果山的夜晚,正是从这时开始的。
月亮现一现,是雨迹的兆示。首先是树叶子上有了响声,细密的,参差的,然后脸上手上有了感觉,微凉的,点滴的。暮色四合中,还有什么让人感到惊惧的呢?我仿佛坐在一片叶子上,头顶上还有一片叶子——人原来就坐在两片叶子中间,雨水和时间以及过眼烟云都只是瞬间的事情,恒久的是坐。我了悟了白鹭在白天何以总是站立,站立,除了飞翔就只有站立,原来它把坐姿留给了夜晚,留给了树巢和栖息。而人则相反,工作即是公坐,大家在一起安坐,抽烟,喝茶,谈天,填写表格,复制文字,模拟声音……在窗外下起小雨时打个电话预约一把伞。
雨也许要持续地淅沥下去,对于我是一种较量。尽管我的独坐和等待毫无来由,然而我不知道人是不是大都这样,喜欢自己跟自己较劲,喜欢拿自己的外在得失换取心理的平衡。我早些年读英国浪漫派散文的时候,常常坚持这种观点,以为浪漫的起点源于无奈,源于苦笑和悲戚,像本土高士屈平原、陶五柳、李青莲诸位,把浪漫坚持到走投无路的境地,最后让痛苦破壳而出,羽化成一扇扇脱离了原形的小翅膀,在后人的不解与顿悟里翩翩起舞,世代超生。
在雨中感触这些杨花柳絮似的心灵之轻,似乎已经没有什么意义,鹭既瞑瞑,人也寂寂。况且山下已是灯火阑珊,而屋外的园子里又到了“夜雨剪春韭”的时候。花果山的花卉在此时只剩下了一个名字,夜色调和着色彩与香味,怂恿着一些无名小花尽量发出自己的馨香。高大且端庄的梧桐和白杨,还有香樟,都只是夜色里的隐喻,如同这座山的名字一样,没有什么不可更改,也没有什么不能遮蔽。
突然想起朱自清的荷塘月色,倒不是爱着那荷塘,而是记取了那一截阴暗的煤屑路。穿过那一截黑魆魆的小路要有点儿勇气,但前面既然是荷塘,也就在所不顾了。也许有不少读者在阅读先生这篇大作时,往往忽视这截小路,“今晚很好,虽然月光也还是淡淡的。”选择是需要勇气的,尽管只是将脚向前迈出去。往回说,就如我选择在花果山黄昏独坐,也是颇费踌躇的,并非完全担心别人说你怪癖,而是春天的黄昏,黄昏的幽僻,幽僻的雨夜……会滋生出几多联想,会旁逸出几多乖张。
有一只鹭改变了一下坐立的姿势吧,弄出一点响声,旋即复归宁静。花果山竟至于成了一颗黑葡萄的眸子,在四围荧荧的灯火中黑着,醒着,等待着。如果仅仅是为了等待明天的游客,它完全有理由睡去,可是它似乎有另外的原因,它醒着,黑着,等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