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 原
2280年前,汨罗江溅起一串碜眼的水花,一个诗人怀抱一块石头纵身跳进了滚滚清波。那天是农历的五月初五,端阳节。
无数双手端着诗人哀郢的良心,就像端着一盘滴血的太阳——起码在当初,我是这样理解“端阳”一词的。屈平原的诗情燃烧成通红的铁水,烙在汨罗江的上空,流泻在一片即将成熟的桔园旁边。
我们几个所谓的诗人去得早了点,过几天才是清明,离端阳还有些日子,汨罗江上见不到竞渡的龙舟,江堤小摊上也见不到热气腾腾的粽子。些微清冷的风,把岸边的菜花瓣儿和采花的蜜蜂嗡嗡声偶尔吹来,把城郊街市的叫卖声和几种不知什么食物的混合馨香吹拂到我们口鼻跟前,我暗暗告诉自己,这是汨罗的声音和气息。我们一直往前走着,麦苗叶尖上的露珠仿佛撞落进我们心里,又忽而挂在腮边,犹如当年“芳菲菲而难亏兮,芬至今犹未沫”;犹如“思君其莫我忠兮,忽忘身之贫贱”的屈子为三楚社稷捧心悬胆的大义令后人热泪婆娑。
我们顺着汨罗江的流向,从江西走到湖南;我们沿着三闾大夫的歌吟,从《离骚》直抵《怀沙》。我们无法打捞起诗人怀中的那块石头,无法拾起他最后一笺因泪血而洇红的诗稿,无法听到楚怀王和顷襄王羞愧的低泣。怀王放逐屈原的时候,天空睁着一只血红的眼睛,但夕阳仍然无声地落下了邈邈的西天。襄王听信子兰的佞言,再度将屈原驱至江南,兰摧蕙折,大地悸动:“鸟飞返故乡兮,狐死必首丘。”这是何等深厚的故国情结!难怪有人解释说,“离骚”之“离”就是离别和遭遇,“骚”就是忧愁和牢骚。我们默念着李白的这两句诗:“屈平词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想到当年雕槛飞甍的楚殿秦宫今已瓦砾无存,而屈子诗篇却光耀千古,不禁为这位伟大的诗人能被列为世界四大文化名人而感到庆幸。
春天的汨罗江显出勃勃生气,它的流势遒劲而婉曲,江岸隐约而逶迤。离远一点望去,它不就是一条史诗的装订线么?是的,它装订起一部“逸响伟辞,卓绝一世”的杰作,它串联着一代代爱国诗人的耿耿丹心,它让更多的人在这片土地上找到了诗的踪迹和爱的源头。
我们似乎读懂了一个句子:“蓝墨水的上游是汨罗江!”(余光中语)
朱 湘
70年前,仲冬,农历十月十八。由上海开往南京的吉和轮上。29岁的诗人朱湘抬头看了一下已经由圆转缺的月亮,倚着船舷,仰起脖子喝干了他随身带着的那半瓶酒,接着用英文高声诵读海涅的诗句。没有人对他投来异样的眼光,此时正是凌晨6点,江面上一片雾茫茫,除了桅杆上的马灯醒着,其他旅客都还在酣睡。
被轮船划开的江面上激起一串并不太高的水花,采石矶知道,一个诗人投江了;下弦月明白,沉下去的是一位新月派诗人。
新月灿烂过,并将永远在我们头顶皎洁如银;新月过早地陨落了,这陨落的虽然“是中国的济慈”。(鲁迅语)
有人说,朱湘是尼采的复活。因为他把热情和直率掩藏在倔强和暴烈之中。他太过于相信别人,不懂人情世故,幼稚天真而处处上当,耿直执拗而连连碰壁。在清华,在毕业前夕,他因为看不惯早餐点名制度而经常故意不到,终于被学校记满三次大过开除学籍。在南京,在自己的婚礼上,他因为不满长兄要他行跪拜
礼而与之发生矛盾,致使长兄在新房里大闹而把喜烛打成两截。在美国的劳伦斯大学,在法文班上,他容不得“中国人像猴子”的说法,当即愤然退出课堂并永远离开这所学校,转到芝加哥大学续读。在芝加哥,在一个教员怀疑他借了书不还的情况下,又决然抽身,再转到俄亥俄……
朱湘在国内教书期间,这种性格一直没有改变。学校改组时,他由于耿板钢硬而落聘;一度失业时,朋友叫他找找关系再就业,他断然拒绝;身无分文连饭账也要赊欠时,他毅然办起一个只有20个订户的《新文》刊物;当邮局汇来稿费时,他却因为数额太小而不愿抛头露面去领取,以致延误过期……一个被世俗社会不能兼容的才子诗人,就这样一步步走到了艰难生活的尽头。
70年后,读朱湘的诗,我只读懂了一首,那是他的短诗《爆竹》:跳上高云,/惊人的一鸣;/落下尸骨,/ 羽化了灵魂。就这短短的四句,概括了他短短的一生:简练而暴烈的一生,刚毅而淬火的一生。
谶言既出,蹑足而行,但他并没有在新文学的芳圃里走远,中国新文学大系有他强劲的根须,世界新诗坛有他高昂的头颅。
海 子
我们打开课本,这是新版的高中语文课本。我们读诗,读“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这是海子的诗,这首诗写于1989年1月13日,而在写这首诗72天之后,即1989年3月26日,诗人在山海关卧轨自杀。那时,诗人面朝大海,但是还没有待到春暖花开。
人们赶来,看到诗人海子静静地躺在缪斯女神的怀抱里半睁着眼睛,像一棵雏菊,纤弱而又坚毅,冒着微微的生命气息。海子写完了这最后一首诗,他说,我走到了人生的尽头。他太过于追求崇高,他不知道,把生命看得过于崇高,势必会使之滑向悲剧的深渊。尽管作为“诗歌烈士”的海子,他的死亡一直被人们议论着评说着,但海子作为中国诗歌史上优秀的诗人之一,他的“温厚的土地”“醇酽的民歌”和“燃烧的太阳”等诗歌意象,将永远在天空下敞开以及在天空中燃烧。
除了把生命看得过于完美和崇高之外,海子还孤独地摆荡着那条浪漫主义的小船在世俗的夹缝里左冲右突,因而他的现实人生并不怎么顺达。于是他在揭示新的生活命题时,显得艰难而沉重。在长诗《传说》的序言中,他坦言:“对着这块千百年来始终沉默的天空,我们不回答,只生活”;“西望长安,我们一起活过了这么长的年头,有时真想问一声,亲人们,你们是怎么过来的,甚至甘愿陪着你们一起陷入深深的沉默。但现在我不能。那些民间主题无数次在梦中凸现。为你们的生存作证,是他的义务,是诗的良心。”他天真又固执地要找一条解救自己灵魂的道路,一个形而上的渡口,这就注定了他背上的纤绳往肩胛骨里勒得更深,因而他一辈子也轻松不起来,假如他继续活下去的话。
生活往往是以食物糜烂和脏水横流的形式呈现出来的,尽管我们看到的多为草木葳蕤与鲜花灿烂。“月亮与我们空洞地神交,太阳长久地熏黑额壁。”诗人透彻地看到了这些,却对此无能为力。作为中国政法大学的毕业生,海子偏重于他执著的精神,而轻漫了他的物质的肉体,以致于成了一株在风中摇摆的秋天的高粱。他死时,据说胃里只有几瓣桔子。而四年后的一天,我在安庆怀宁县高河镇一个并不起眼的小场院里,听他的满脸皱纹的老父亲说,他的日记和存稿已经被远道而来的“朋友”或“诗人”骗去了许多。这是他并不理解的另一种现实生活,尽管“骗”这个词惯常地带着贬义,然而其中不难见出海子诗歌或者诗歌精神的闪光质地。我相信在一部分人心中,诗仍然或必将成为一种精神。
离开这个小场院,我们去了一个小平岗上的海子的墓地。这里有以海子的侄儿、侄女的名义立起来的一个并不高的石碑,碑前有两个小神龛,右边神龛里放着一块当年海子从西藏背回来的玛尼石。那象征着什么呢?除了作为海子的遗物被人们记取,这两块石头还有另外的意义吗,或者还凝聚着诗人灵魂的片光零羽吗?另外,墓的右前侧还有一个不大的山塘,里面种着荷花。要掬取诗魂,当走近这山塘了,我想。
高河查湾,海子的故乡,诗人灵魂的栖息地。清明的水菊蒿和犁头草会天长地久地发绿,因为这里是“平常人诞生的故乡”。(见海子诗《平常人诞生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