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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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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6/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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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锄豆埂

 

我们皖西那儿的豆子大多种在田埂上,就像祖先把一根根钉子钉在古老的檀木上而使它成为杆秤的秤星一样,只有当豆子齐崭崭长出来,远看每一条田埂时,那埂面上才像一条条乌梢蛇带点青斑的脊背;可到了近处又觉得它是哪个孩子在格本上填写得整整齐齐的一行行小楷。夏至前后,山鹁鸪开始长一声短一声鸣叫起来,小铁锄在门口的青石板上磨得咯嚓嚓响,锄豆子的活儿也就开始了。

锄豆子也就是锄埂子。我们的祖先实在聪明,他们发明了在水田之间界出田埂,把一个田畈隔成许多田块,田与田之间的埂子风干之后,不仅仅可以用来当路走,不仅仅使高田和低田错落有致,使弧形田块尽显曲线之美,而且人们还能在埂子上点种豆子,就像一位编辑在他的版面上不仅安排了内容丰富的文章,而且还缀以雅洁美观的花边 ——田埂上的豆子就是田园板块上引人注目的花边。

锄豆子时,一条埂子上只能容下两个人,一前一后,躬腰屈背,缓缓退行。你也许要笑话他们这根本就不是劳动,这拙笨的动作算不上田野上的大写意,这二人转似的表演称不上蓝天白云下力量的凸现与挥洒,可是自从实行责任制后,田地到户,锄豆子的活儿就无形中交给一对对夫妻来完成 。一人锄埂子的里边,一人锄埂子的外边,这种看起来很有些浪漫的农活,其实除了直起腰来用毛巾擦擦脸上的汗水,任田头的风轻轻吹拂着敞开的胸怀才感到凉快以外,要说有多惬意和逍遥,那只是你在庄稼面前站着说话不腰疼。我不得不佩服锄豆子的人,我的父老兄弟,我的嫂姑姐妹,他们在酷热的夏天把每一条田埂都锄得清清爽爽,不留一株毛脚稗子和狗尾草;他们用小号的铁锄在豆子们的裆下掏来掏去,而密集的豆棵虽笑得直打颤愣却毫毛无损。我不知道那么多的田园诗人怎么就没有多少人去写一首赞美锄豆子的诗(陶渊明倒是写过一首,可是没写好,结果是“草盛豆苗稀”)——比如我眼前的这一对夫妻,他们在长长的田埂上,躬着腰,直着腿,身子朝后面倒行着,手里的两根锄杆就像两根探测器。锄光了草的豆埂子像刚刚理过的头发,看起来一下子顺眼多了。

我喜欢看我的弟兄在夕阳西下时锄豆子的情景,正如他们喜欢看我在键盘上敲击出一行行文字(他们不知道其中有许多是完全可以删节的蹩脚的文字),我们都是用双手,用大脑,用一定的耐心,偶尔还要用到所谓的灵感。灵感之于锄豆子,全在于锄头雪亮的锋刃眼看就要碰上豆茎的时候,你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双手却稍稍将锄子那么一偏,撇开了豆茎,正中了一棵杂草,一棵它原本认定可以逃过劫难的野草就这样在猝不及防中结束了它准备攫取庄稼的阳光雨露和养分的一生……在我因为天热或病毒而造成电脑死机的时候,我的兄弟仍然带着那种由灵感激发起来的快意坐在我的右首:乜斜,喝茶,小憩,一边抽他的一块钱两包的香烟,一边滔滔不绝地说着埂上轶事—— 一只过早露出头脸的田鼠,一条逃过农药的水蛇,一对豆青色的吊着眼睛的刀螂……我的嫂子则怀抱一蔸缠死豆苗的菟丝藤,把它狠狠地掼在水泥晒场上,于七月炎天对着太阳自言自语:“不信就晒不死你!晒不死你我就不信!”

从两个人的事情——锄豆子中,我推测人类的始祖一定很早就从某种农事中受到了启发,从而产生了将人类配成对子的伟大发明。就劳动创造了人这一哲学观点来看——你锄里边,我锄外边,“你挑水来我浇园”,完全可以作为一个个家庭存在的理由。这就使得劳动的家庭能够和睦相处,锄头和锄头的碰撞声已经替代了口舌磕碰的声音,替代了许多因为生活的琐屑、心理的猜忌、金钱的引诱或是欲望的膨胀而发生的唇枪舌剑的

交锋。所有的个人利益此时都是公共利益,全都摆在眼下——在扬花的稻穗里,在鼓荚的豆棵上,在吐絮的棉桃内。他们眼里,没有哪一棵庄稼是你的,哪一棵庄稼是我的。你对它们诚信,它们在秋后都会俯下头来向你感恩:水稻躬下伛偻的背脊,大豆眨出浑圆的喜泪,高粱撩开处子的羞涩,棉花捧出太阳的温情。你看,这种劳动的要领正在于一步步稳当而均匀地往后退着:退一步海阔天空,锄豆子何止退一步?他们要一直退到夕阳完全隐没进山里,锋利的锄口无法辨别哪是豆子哪是杂草时,才止住脚步,然后,走在前面的男人(我的大哥)跨过水田缺口,收足,转身,伸出一只宽大的结满茧子的手来,把那只递过来的同样结着茧子的娇小的手接过去,两人一道在蛙鸣声中轻轻地絮语着走出田畦,走过河堰,走进家门。你不必担心农家低矮的房檐下缺少和谐的话语,有了锄豆子这样的话题,也长过霭霭的暮烟,也长过短短的夏夜。直到鸣虫都有些疲倦了,还有一桩心事突然涌上心头,那就是灶膛里还能取出一担草木灰,一定要把它撒到黄泥滂那两条瘦瘠的田埂上。为了一季庄稼,他们根本就没有时间去讨论日常的逻辑和语言的修辞,真正需要揣摩的倒是那把挂在谷仓壁上的镰刀,到了要把它放到炉火和铁砧上重新锤炼锤炼的时候了——那是缄默了多少个日子的口齿,那是藏在季节深处最为锐利的语言。

锄豆子,锄豆子,抱着婶子过埂子。孩子们在大人收工时这样有腔没调地唱着,在小村里,没人笑话他们,也没人责骂孩子,谁都清楚,这是事实。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不进一家门,也不会走上同一条田埂。不知道你见没见过两人交错过田埂的情景,那跟结婚闹洞房双方合啃一只吊在头顶上的苹果差不多,两人必须抱紧,脸贴着脸,脚挨着脚,只有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才不会滚下坎去。因此锄豆子的过程中又多了一个交融的机会,一次不得不接受的亲热,一场默默温习着的恋爱,一个即将结束这个酷热日子里紧密合作的微型典仪。哪怕刚才曾经为了辨别一棵稗子或一棵大节草,双方曾经发生了分歧,甚至好大一会儿两人都没讲话了,这不,过田埂的时候然要零距离地抱紧那么一会子——世界上还有什么特殊的方式比锄豆子更能立竿见影地改善两个人之间的微妙关系吗?或者说还有什么高明的心理医生能这么迅速地化解一个男人同一个女人之间的矛盾吗?

劳动依然是一剂永不失效的良药,而一味的享受却是至今仍然没有引起重视却能引起心理妒火的恶性传染病。

——豆子,锄豆——子!村庄的老枫树上有两只小鸟一年一度地这样叫着,我们一直把它们叫做豆子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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