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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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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8/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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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入秋天

桐叶

这株粗壮的青桐在秋风中开始落下了第一片阔大的叶子。

这片叶子落下来的时候,院子里正在啄食的鸡鸭和爬树的小猫都怔了一怔,它们不知道这世界突然间发生的事情,它们大概还没有见过这么大的叶片落到地上,而且就那么地贴紧地面一动不动。

它们又哪里知道这是秋天发送来的名片呢?虽然不够精致,但朴素得跟大地一个颜色。

一片桐叶在春日里走到自己的位子上,在夏日里风风光光,如今下来了;它紧贴脚下的土地,感受着土地给予的亲热。泥土当初是怎样叮咛的,雨水当初是怎么滋润的,它一一记在心里,除了多些皱纹,它不会给秋天丢脸。

猫咪,你现在该知道院外的那株老枫树为谁拍红了巴掌吧?


一双草鞋

秋前青,秋后黄,扭扭捏捏配成双。有耳不闻钟鼓响,有鼻不闻桂花香。君子带我行千里,忽然崩断九曲肠。可怜抛弃秋风外,再也不带我回乡。

这是草鞋自己苦吟的一首诗,是草鞋的一篇短短的自传。

草鞋其实没有被抛弃,它只不过放在谷场外边,看着赤脚的农人打场。

走过九月村路,草鞋和那双脚早已是“情好日密”。它害怕被抛弃,就像秕谷害怕被风扇抛弃、季节害怕被年成抛弃一样。这则关于草鞋的诗谜被石磙转磨得妇孺皆知,尽管它带着些哀怨和凄凉。

秋天,人们在歌唱丰收,草鞋在吟咏自己。


       谷垛

在小村,德高望重的,首先要数那谷垛。

一个老人,他没有什么可夸耀的,当秋风帮他解开满怀的喜悦时,他看见季节向他伸出了这根大拇指。

开春的时候,小伙子们就要外出打工,田地荒芜眼看即将变成事实,老人暗暗地攥着一只拳头。但不久便松开了:春天从来不挽留一朵花儿。

老人和妇女,小村和季节,一起流汗。当那朵浓雨云终于变成一方轻盈的白手帕,镰刀也便露出了一排洁白好看的牙齿。

小村的金秋,镰刀把腰弯下,谷垛将腰直起。


         抬秤

杏子树上吊着一杆抬秤,新的。

早先,用的是一杆檀木老秤,半斤等于八两的那种。我念到初中的时候,还算不转那账。当然,村里其他人也都不太会算。他们和我一样,弄不懂那杆老秤怎么跟装粮食的袋子老是闹别扭。大家都怀疑那秤,终于有人恨恨地折断了它。

新秤还是吊在老杏树上,各家都可以共用,就像中秋的明月各家可以共享一样。凡事都在变,那秤也在慢慢变化,变得不再谦虚,变得老是翘尾巴。那铁砣终于压不住年成的重量了。

“换秤!”二爷的声音仿佛也是恨恨的,我们知道,他不是恨秤,他是怨秋霜怎么这么早就爬上了自己的头顶


        摘棉

大片的棉田仿佛一下子走进冬天,雪温暖着自己,厚厚的棉绒温暖着手指。

笑声偶尔挂在棉枝上,是一朵刚开放的棉桃。秋风也许会从你的手中揪走一片棉絮,然后在空中变着魔术,逗引你的眼光。太阳纯金软玉一般,正在午后绽开她硕大饱满的桃荚。

女人眩晕地举起一只攥满白棉的手,搭在眼棱上,这时候,她看见了一缕缕耀眼的金丝。

男人跟棉篓坐在一起。他在外面跑了那些地方,终于还是回来和棉篓坐在一起。从今天起,他必须彻底戒烟,同时心里也戒了火气,只有一种暖融融的瞩望堆满了左心房和右心室。

拇指和食指絮语,土地和日子温存,男人和女人,这午后的两只棉桃对望着,因为阳光,自然开口。


         挖山芋

试试。锄头说。

锄头不知道地底下哪儿有山芋,但老人知道,老人猛一使劲,摁下锄头的脖子说,就在这,天开眼,地开裂。

果然,一大串,又一大串,鲜红的果实被提上来,像一窝鲜活的猪崽。

岁月里的东西哪怕藏得再深,也瞒不过他的眼睛;芋块里的土蚕哪怕藏得再紧,也瞒不过他的手指。哪坡地能长出多大的山芋,哪坡地只能长些扯蔓的谎言,老人心知肚明。

一辈子没有欺骗过土地,土地哪里会欺骗他!他伺弄哪一块土地都像伺弄他心里的那一块,心里的那一块叫做心地。


       怀抱稻草

他年纪也不小了,秋霜半顶。现在,他怀抱一捆稻草,走在温煦的秋阳下。

他不需要担心谁抢走了这捆金黄的稻草,因此,走过田塍的时候,他惬意地昂首望一望天空,也许,充满感恩的心理使他又一次涌起了幸福,这些慷慨的金丝条,这些跳动着阳光节律的脉搏。

老人和他的一捆稻草让我想起了一个夜梦,我梦见自己怀抱黄金落荒而逃,我一直不敢抬一抬头来,太阳如芒刺在背,苍天无处不是手指。天辽地阔,我担心从此失却归宿……

老人什么也不用担心,他早已把那颗沧桑之心融入了秋天,他心里永远温暖着,也温暖着稻草。


                    一个瓜

“老人家,怎么就一个瓜?”我问。

“好先生,不瞒你说哩,这是找出来的一个瓜,它躲在草窠里,到底让我给找出来了!”老奶奶笑得脸上皱纹打叠。

我敢说,你就是给她一栋房子,也没有这个瓜使她高兴。她说她那个瓜“躲”起来了,就这一个词,足以叫我笔墨苍白。

快乐和幸福住不起高楼大厦,它有一条小小的青藤就够了,顺着这条藤,你就会找到意想不到的快乐。生命多长,这条藤就多长。


不急的葫芦

扳倒葫芦架,在枯藤上发现一个青嫩的小葫芦。它的路走不下去了,它生命的前沿发生了塌方。

不知道在那么漫长的夏季里,它都干些什么去了,等到它想起来上路的时候,秋风凛然而冷漠地呵斥它:闪开!

所以,乡亲父老给“懊悔”一种颜色,那就是青色;形容悔恨莫及就叫“怄青了肠子”。你听,那位做父亲的在对人说了:想不到我这么大年纪养了那么个秋葫芦,他还这么不争气,真叫我怄青了肠子!


                    一只土蜂

整个夏天,它忙着经营它的巢,它和那些弟兄们沸沸扬扬,是构筑了自己的单元,还是储备了一份充足的粮食?

现在,寒露一过,它在那巢里呆不下去了,就到我的耳门(我们这里把大门以外的门都叫耳门)旁边来寻一个孔洞,以便好安全过冬。它不再嫌弃我的木头门框,它把门框上每一个洞,每一个小孔,每一条缝隙都当作可以给它临时寄居的二手房,试着探问一番。它的嗡嗡我尽管不懂,但意思我非常明白,它只要住着暖和就行。

这只土蜂子啊!眼下我不再提防它锐利的蜇刺,也不再防范它扇动的翅膀。我只想告诉它,这是乡下,从来没有二手房的交易,要住你就住吧,明年出来以后,可别说是这土房把你变成了土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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