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本爱秋山
不知道陶老夫子为何“性本爱丘山”,私下里认定他原也是“爱秋山”的,或是因为笔误,或是因为家门前一座小山丘给撩了眼睛,便落笔于此了。我以为秋山可爱的地方实在很多,且不说满山红叶,满溪秋波,以及山野里静盈盈的秋果、动欢欢的小动物,单就那一阵山风,一场松雨,一片敷在山坡上的晚霞,一串溜达在山路上的牧歌,就足以教人陶醉了。
我爱秋天,兴许就是从秋山开始的。小时候生过一场大病,父亲将我负在背上,穿过谷地、山耥、大排,再翻过一座不小的山头,才到达一个叫做杨树坳的地方,然后父亲将我放下,一手拉着我,一手用大手巾忽扇着脸上脖子上的热气,走进杨老中医的诊室里。杨老中医高高的个子,清癯的脸颊,戴一副黑边眼镜,穿一件白大褂。除了他坐的药案一小块地方尚还开朗,其余都是挨排的药草,从藤条枝叶到花果根茎无所不有,整个屋子里弥漫着浓烈的中药味道。也就是在那时,我对那些根根草草有了神圣的感觉,觉得天下之大,全都没有那些中药草了不起,是它们让奄奄一息的病人起死回生。我不清楚父亲后来当上了大队医疗室的采药员(挖草药的),是不是因为带我去杨老中医诊室,受了那些草药的启发,决心自己采药,为了他的儿子,也为了当时许多患病的村邻。总之,父亲从大队长那里领受了这份重任,就把上山采药当成他的天职。特别“不足为外人道也”的是,他居然允许我跟随着他,甚至让我也背着一只小小的药筐,在满是荆棘藤条的深山里,学会自己识别药草。
于是,我有了游览菇子山笔架山蓑衣岩以及野猪宕的充足的时间和理由。
采药大多在秋后,庄稼上场,农活清闲,更主要的原因还是草药已经成熟,即使是宿根,养分也积淀得丰厚,且易于保管。父亲第一天的计划早已造好,从东谷至大戟岭,从大戟岭折向南竹河,再往回走,经过扇子崖、毛狗垄回家。这一天的路程实在不短,好在中餐带有干粮,饮水问题就地解决。父亲一再告诉我,山泉水很干净,但热着身子不能喝,不加红糖的冷水少喝。也许在秋山跋涉久了,身体产生了抵抗力;也许我终日浸泡在草药浓烈的薰香之中,汲取了它们的精华——渐渐的,我的病就好了。
家在大别山的最深处,打小时候起就练成了一双“麂子腿”,一千四五百米的山头常常不要半日就能打个来回。尤其是深秋,头顶一片蓝莹莹的天幕,脚踏一席软绵绵的秋草,置身霜染层林的主峰对面,看虬松扭作苍龙,飞瀑坠如白练;滴水岩幽幽闪着亮光,观音洞深深藏着玄奥。再过一道岭,眼下豁然开朗,山下是一片十分平整的田地,只见村道上人来车往,田塍里铺金叠银。村晚炊烟升上来时,夕阳正好从三岔口落下去,半边山梁瞬间染成丹帛。天空中涌动着由秋天的气息与色彩交融在一起的那种气氛,像一场大戏重新开场前的那灯光、那氛围,又像一幅巨画突然拉远视野的那种感觉,这是当年我和父亲站在任何一座山头所从来没有见过的,如果现在让我来告诉父亲,那只能叫做秋天的大手笔。
家乡的秋山蕴藏着苦味,也飘逸着芬芳;秋山的岚霭遮住了望眼,也拽起了我的脚步。这里埋着生命不息求索不止的健康因子与顽强宿根,这里也埋着像我父亲一样“翻翻对面的山,也许能翻出一些道理”的凡人名言。于是,我没有理由不喜欢老屋四围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群山,尤其是大气的秋山、隽永的秋山!
父亲长眠山坡已经40多个秋天了,他把他的爱用整个身体写进了秋山,40年后,我才给他立了一块碑,芝麻栗的花岗岩碑石上,凿着他的名字,或者是秋山的名字,因为他的名字里本来就带着一个“山”字。
“少存随父志,性本爱秋山”,陶翁,我斗胆篡改您的大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