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园里有两百多株桂花,今年提前在九月初就绽放了。幽幽芬芳,使人神清气爽,遐思连绵。不禁想起古人曾把馥郁的桂香比作秋的精魂,金秋丹桂称为月的玉魄。将桂树当作月宫仙树,表明对桂花的喜爱和憧憬,这想象大概多出于吴刚伐桂的传说。“吴刚伐桂”最早见于先秦神话《山海经》,后来唐朝的志怪小说家段成式在《酉阳杂俎》里也提到过。历经世代口传,月与桂的关系便显得格外亲近,特别是文人墨客一言桂就要咏月,或者干脆称明月为“桂魄”“玉桂”或“桂轮”。这有大量诗词为证:
桂魄初生秋露微,轻罗已薄未更衣。银笙夜久殷勤弄,心怯空房不忍归。(王维《秋夜曲二首·其二》)
遥知天上桂华孤,试问嫦娥更要无。月宫幸有闲田地,何不中央种两株?(白居易《东城桂三首·之三》)
织女分明银汉秋,桂枝梧叶共飕飕。月露满庭人寂寂,霓裳一曲在高楼。(刘禹锡《秋夜安国观闻笙》)
诗人笔下的桂魄月魂曾勾起多少人的无边秋思,让人生出几许怅然,几多感慨。揣测之,许是由于大地上的桂花有着特殊的芬芳,月中的桂影有着神秘的色彩,它能把人们的想象引向浩渺的天际,最终与明月共成寄托遐思的载体。于是,桂蕊幽香便成了抒发孤独凄凉诸般情绪的代用物了。自号天随子的唐代诗人陆龟蒙在《初植松桂》一诗中写道:
轩阴冉冉移斜日,寒韵泠泠入晚风。烟格月姿曾不改,至今犹似在山中。
看来陆龟蒙终是把松和桂都给栽活了,并且浓阴匝匝,风姿绰约。诗人在晚风中一边欣赏松桂,一边解析人生的玄妙命题,就像他泛舟太湖,常常看透了一重又一重人生幻境一样,他也每每把院子里的松桂看成了自己。老陆一生性情怪癖,曾是道家徒子,又成农具专家,还是一位茶艺大师。据说他坐在桂花树下品茗,跟好友皮日休研究出了一道“桂花茶”,不知如今还在流传否。有诗证曰:
无突抱轻岚,有烟映初旭。盈锅玉泉沸,满甑云芽熟。
奇香袭春桂,嫩色凌秋菊。炀者若吾徒,年年看不足。
——《奉和袭美茶具十咏·茶灶》
唐代另一位诗人陈羽在一个深秋的午后游览洞灵观,写下了这样一首咏桂诗:
初访西城礼少君,独行深入洞天云。风吹青桂寒花落,香绕仙坛处处闻。
道观里的桂花毕竟不同于凡尘的世味俗气,然而它们一样要凋零,顶多只能算是一支上好的檀香,为神坛佛龛飘去一缕余味而已。道观里多桂花树,似乎也与道教风习有关,我在老君峰下太清宫就见到过一排排的桂花树,可惜去的时候不是花蕊盛放时节,唯有“叶如剪碧鲜”(白居易),自是另一番茂然风景。陈羽又在一个中秋夜游镜湖,得诗句云:“迥彻轮初满,孤明魄未侵。桂枝如可折,何惜夜登临。”他不仅赏了中秋月,还想登月折桂,真地是人比桂淡,心比天高。
桂花盛开多值中秋,中秋一过,凉意即深,凄神寒骨,所以它又与秋愁有关。遂想到浪游桂林的清溪子,也就是那个以赫赫诗名威服强盗的李涉,在个人生路蹇塞、仕途坎坷时,写过的一首题留诗《秋夜题夷陵水馆》,诗中抒发秋愁秋怨之情可见一斑:
凝碧初高海气秋,桂轮斜落到江楼。三更浦上巴歌歇,山影沉沉水不流。
月桂能够寄托怅惘之情,隐逸哀婉之叹,这还可以从“兔寒蟾冷桂花白,此夜姮娥应断肠”(李商隐)中寻踪觅迹。诗人借嫦娥失意来表达宦海浮沉的感慨,仿佛自己也成了“草下阴虫叶上霜”。但是有幸折取桂枝又是古代文人学士登科及第的美誉,这缘于晋代郤诜举贤良拔能士的传说。郤诜曾坦言:“臣举贤良对策为天下第一,犹桂树之一枝,昆山之片玉。”后来就把及第登科称为蟾宫折桂。唐朝有个叫卢巽的人看见大殿前的桂树,不禁触发了内心的感慨:“桂树生南海,芳香隔远山。今朝天上见,疑是月中攀。”他的同宗卢肇更是在自己功成名就之后,欣然高吟:“桂在蟾宫不可攀,功成业熟也何难。今朝折得东归去,共与乡闾年少看。”那股子少年得志、春风得意的模样,几乎从诗中呼之欲出。直到今天,就是在奥运会的领奖台上,运动员头上有时还戴着一围青青树圈——桂冠,仍然是夺魁的标志。
月圆月缺,花谢花开,这是自然之常序。正像李峤说的“盈缺青冥外,东风万古吹。何人种丹桂,不长出轮枝。”如果看见月缺花残就黯然神伤,触及秋风冷露就嗟吁哀叹,那只能是落寞文人的襟怀,分明感受不到气朗风清的金秋带给我们成熟和丰稔的欣喜。然而像独立寒秋的宋代词人王沂孙,把月缺花残同山河破碎、民命飘零联系起来,不无伤感地吟咏道:“看云外山河,还老尽,桂花影”,则这秋思中又平添了一份沉重,对国家的前途和人民的命运多了一份悠悠的牵挂;或者像清代李渔题桂花之诗云:“万斛黄金碾作尘,东风一阵总吹来。早知三日都狼藉,何不留半次第开。”他认为凡事盛极必衰,如功名利禄荣华富贵之类“皆玉兰之为春光,丹桂之为秋色也”,来得快,去得也快,这当是辩证的观点,特别是当我们的某些公仆们欲望膨胀、欲壑难填的时候,读一读李笠翁浅白平易的诗句,想一想“万斛黄金碾作尘”所蕴含的哲理,对于葆守自己的黄金晚节,像金秋丹桂那样多多为人间奉献一些清纯的馨香,难道不是大有裨益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