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我不怎么明白过年如果没有酒将会意味着什么,就是到了现在,我也仅仅以为酒对于年来说,它只是起着一种渲染气氛的作用,或者是热闹的源头,或者是吉祥的征示,有时干脆理解为是对新年心情的一种慰藉。在备办的所有年货中,酒总要放到头等重要的位置,现在购买白酒论箱,过去以斤计算,打年酒多少斤。我们家的老习惯是论壶,一壶5斤。
壶之前呢?从我记事时起,盛酒的器具是瓶,盐水瓶,白玻璃的,现在医院里常见的那种,在瓶颈上系一条麻索,打个圈扣,拎在手上。街坊邻居问:打酒啊?答:过年喝。言下之意是我们家平常可从来没打过酒,眼下过年了,才弄它一瓶。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不凭票就打不到酒了,过年的酒啊糖啊肉啊什么的,全都凭票供应,人多的家庭或许能够得到半斤斤把的,我们家轮不上。这叫屋漏偏逢连阴雨,因为父亲爱酒如命,一年到头难得喝上两回,就等着过年。过年没酒,这年还叫年吗?父亲阴郁着脸,不好向谁发脾气,只好骂天:这鬼天气,这要命的大雪……骂天也不能骂到外面去,我们村就有一个人说这老冬天总是变天变天……结果被批斗了好几个晚上,差一点就是现行反革命分子。所以父亲无可发泄时,掀开热水锅盖舀水洗脚,一撅楞,把那只很能毙鼠的大黄猫掀到锅里去,烫坏了两只后腿。
年是愈来愈近了,父亲不甘心,仍在想着法子。一日,父亲的酒友老刘来玩,两人一边烤火,一边嘟哝着,终于敲定了一宗大动作——合伙自个儿偷偷地酿酒。酿酒首先要有工具,即一口大酒锅,一只酒甑。而这两样东西只有岭头范家过去用过,后来深藏不露。老刘答应设法去借酒锅酒甑,父亲去准备酒曲和糙米。
月黑风高之夜,雪下得正起劲,檐下的冰溜子不时折断着掉下来,发出惊人的脆响。门关得紧紧,窗上罩一只簸箕,将灯光掩住。发酵了好多天的酒糟一揭开坛盖就散发出扑鼻的香味,这气味自然让人想起过年的光景,想起亲戚们来来往往热热闹闹的场面,甚或想起一种浪漫的生活。紧紧巴巴的日子里偶尔能生出美妙的联想,这真幸福,幸福得快要变成一只点着引子嗤嗤作响的炮仗了。
造酒的最后一道工序叫吊酒。这也是我小时候所见到的最有趣的事情之一。高大的木头酒甑坐在开水锅里,甑中盛着酒糟,甑顶放着那口酒锅;一只竹管从大甑里伸出来,一端接着上面锅底淋下来的酒,一端把酒液延入酒壶。满屋子里白雾弥漫,酒气芬芳,酒壶里涓涓细流丁零着连绵不断。抢先拿茶盏接上一杯头曲,每人试品一口,力大无比。这就叫开锅酒沥壶茶,愈往后来愈淡,一直到酒味全无,方才熄火。
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剩下来还有分酒、藏酒等极为重要的工作,归还酒甑的时候少不得送上一壶好酒,一是酬谢酒甑之情,二是塞住人家的嘴巴,一旦东窗事发,这个年就不好过了。整个酿酒过程跟地下工作者秘密活动差不多,充满着神秘、胆怯和刺激。十多年后,父亲早逝,老刘在年节的酒席上将此事曝光,引得年轻人啧啧称奇,他自己也觉得风光十足:嘿嘿,那年月,谁敢!
在我们今天的桌面上,面对年轻人,说起过年弄不到几两酒的事,相信的人可能不多,但那时却司空见惯,我有一个堂叔拿着分到手的肉票在除夕那一天排队等了6个小时,结果仍是空手而归,半道上还跑丢了一条大手巾。乡下有门道的人曾经开后门到卫生院弄来药用酒精,回来充分兑水,用来招待客人,谁也不会见怪。遇到了那个什么都紧张的年月,人家问你酒肉哪里来的?你的精神顿时也就跟着紧张——不说了,喝酒!让我们轻轻松松地过一个好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