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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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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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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散文参赛作品+梦见母亲



 

 三年一转,教案上又出现了老舍的《我的母亲》、莫言的《卖白菜》、史铁生的《合欢树》。不知道教了多少届学生这些课文,不知道有多少学生被母亲的苦痛所感动。今天,这个生日的晚上,我梦见了有个人跟我说,你知道是怎样地来到这个世界,是怎样早早离开母亲而孤独地活到如今吗?那个人是谁,我不清楚;那个梦,却叠印着现实的色彩——

 母亲痛苦地分娩了我,那时她已经非常虚弱。祖母说,我母亲当时脸色苍白得可怕,滚动着大滴的汗珠,呻吟和喘息都很微弱。我在母亲的苦痛里来不及啼哭,甚至连蹬腿闹腾也没有。我那么迫不及待地睁大双眼,是想要打量这个世界,打量我的母亲吗?于是,我和母亲似乎有了这样一段原初的对话——

 “妈,你是为了我才来到这个世界,才到了这个地步么?”

 “孩子,不单是由于你,假使为了别个孩子的降临,我也会这样。”

 “那就是说,所有作为母亲的,只要给这个世界带来新生命的啼哭或是歌唱,她都要付出痛苦的代价么?”

 “……”

 我为母亲虚脱后渐至昏死的情状而不安,我拼命地伸出一只小手,想抓住母亲,可是手被一条软软的温暖的带子缠住了。这样的梦我不止一次做过。

 果然,母亲没有再动弹一下,没有睁开眼睛。一片夕阳映照着她沧桑却仍然美丽的面庞,像一朵盛夏黄昏的睡莲,安详使圣洁达到了极致——我现在的梦里竟然平添了这种情境,也许并不仅仅因为祖母的反复描述强化了我的记忆,也许并不完全因为我的年长及衰催生了内心的歉疚与哀痛,我倒是觉得梦中的蒙太奇使我衰老得比母亲还快,我似乎已经没有力气去搀扶那躺在产床上的她,不,没有能力去搀扶那因脑溢血而跌倒在菜园地边一堆花生禾子旁边的她。我的母亲,终于倒在劳动的独幕剧场上,倒在了一个秋风骤起的血色黄昏。我扶起她时,她的鼻尖已歪在一边,双唇乌黑,脸色更加煞白,喉咙里有着咕咕的齁响。她沉静的睡姿让我惊骇得放声大哭,让我连那只从学校拎回来的咸菜缸也来不及放下。我在母亲面前哭着,只是想一个劲地把她摇醒,可是再也没有可能。直到我用母亲背过我一千次一万次的那条丝绸背带把她背进医疗室时,梦中的幻像重叠了:我的手又被一条软软的冰凉的带子缠死——我手臂里紧抱着的是永远也不会醒来的母亲!

 我醒来,我准备伸出一只手揩一揩脸上的汗水,可是右手真地给一条带子缠绕着,手指已经麻木了。是的,我过早地衰老了,手指麻木已经两年了,也许是遗传的因素,我血压很高,还患着痛风,常常在不经暗示的梦中梦见自己先于母亲而离开人世,尽管母亲事实上已离开我整整30年了。

 30年来,我都干了些什么?寻找工作,成家立业,教书育人,抚养子女?我觉得我做得最好的一件事是,教育孩子们懂得母爱,珍惜母爱。当我在课堂上朗读胡适的《我的母亲》、老舍的《我的母亲》、碧野的《母亲》、聂绀弩的《怎样做母亲》时,总是那么声情并茂,情动于衷,然后我用自己的梦境作为例子,解说这些写母亲的质朴的课文,让我的学生沉浸其中,感动不已。

 这类梦见母亲的梦做了多少遍,做了多长,我不清楚,但我不用计算,便知道我和母亲在这个世上相依为命的26年,是多么不容易,多么刻骨铭心。我耳边经常地响着祖母的声音:你母亲生你时险些死去,她在产你之前三天三夜没进一粒米,全靠蕨菜和麻根凑合着养命。哦,原来我出生正值三年自然灾害,救命的粮食稀罕极了。据说,她在月子里仅在大队部食堂的一位大婶关照下,每天得到两碗米汤和三根红薯。直到晚年,生活好了,在吃喝上不必再“瓜菜半年粮”,可是母亲留下了中风后遗症,一拖8年,再加上身体本来就很孱弱,生活大多在痛苦中度过。我教书在异地,家里家外,她一手拄着棍子,一手带着我刚过门的妻子,没日没夜地操持。临终前,她曾向我妻子打听是星期几了,想不到竟在一个周末的傍晚,在一畦花生地边,她一声不响地静静睡去。是那么巧吗?我每周都回去一次,而这次我刚走到家门前,居然再也不能和母亲说上一句话……

 母亲39岁才生下我,我是她唯一的儿子。父亲先她10年就因为胃癌开刀失败去世了。后来,她历经了祖母去世、祖父去世、隔壁堂奶去世的几大劫难,独立支撑,节衣缩食,人情往礼,借挪偿还,说不尽吃了多少苦,流了多少泪。接近中年得子,她对我宠爱有加,只是苦着自己,千方百计让儿子吃得好穿得好,即便年关杀一只鸡,她也只吃些鸡头鸡脚什么的。我在教学史铁生《合欢树》时,读到“上帝为什么早早地召母亲回去呢?”“她心里太苦了,上帝看她受不住,就召她回去了”,我忍不住潸然泪下,学生不明就里,我就给学生讲了我苦命的母亲;我在睡梦中泪湿枕巾,妻子莫名其妙,我给她讲了我多难的母亲,惹得妻子陪着流泪。我读好友陈宏先生的散文集《青山那边》,读到他写母亲的文字,我再一次鼻子发酸……我的母亲在世时,我的每一个生日都由她提起,都在她亲手制作的荷包蛋韭菜面的馨香中度过。只是,在她儿子过26岁生日时,再也没有人提起荷包蛋韭菜面的事,大家即使热热闹闹地祝我平安快乐,还有谁会想到那丘黄土下面我的母亲的一把瘦骨呢?

 感谢夜梦,也许该是母亲要提醒我了:你从何而来,向何而去?你趁着还能做点事的时候,把自己该做的事做好。我明白,母亲说的“该做的”就是要我好好做人,宁可人欠三斗,不能欠人一升。今年我生日这天,女儿女婿外孙外女都来了,还有不少亲戚朋友。中午,我在亲戚朋友们酒酣耳热之际,独自悄悄地揣着两只生日粑,走出门去——我不能一下子走到乡下的母亲坟地,只能面朝西北,那个我曾经试探着走过来的路口,将双膝跪下去,将米粑捧起来……我知道今夜又该有个梦了,一个关于母亲忌日和儿子生日的梦,一个老儿子怀念他老母亲的苦涩而甜蜜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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