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阳光温暖地涂抹着那面土黄色的山墙,墙根下有两个晒太阳的老人,均匀的鼾声此起彼伏。山墙壁上一排竹钉,或挂晒烟叶子,或晾起辣椒串,远看那山墙就是一面展示牌,把秋天的收获高高挂起来,一直挂到年关。
这是多年以前的风景,现在已很难见到。我记忆犹新的是故居老屋向西的那面山墙,它在秋后一般不挂烟叶子或辣椒串,而是挂满黄橙橙的野葫芦——瓜蒌。
我有个叔祖是老中医,我跟他家仅隔个堂屋,小时候蹭在他身边,潜移默化地得到一些中草药知识,尤其房前屋后生长的草药大都能叫出名字,甚至了解一些药性药效,其中,对瓜蒌尤为熟稔。瓜蒌就生长在屋后的土坎上,稻田边的石窠里也常见到。现在市场上出售的瓜蒌籽称作野葫芦籽,之所以取这名儿,是由于瓜蒌形似葫芦(其实更接近未长大的西瓜),又属于葫芦科的栝楼属。野地里的瓜蒌只有在初夏开出了一地白绒绒的花,你才知道秋后那里可能藏着它的果实;否则瓜蒌结在草丛里,掩在藤叶下,躲在石缝间,自生自烂,顶多给田鼠半仓冬粮。近年有人专业种植瓜蒌,给它搭起架子,让它像贮足了官瘾的人那样一步步往上爬去,然后在仲夏季节垂下一颗颗青皮脑袋,让无情的秋风一天天把它们收缩风干。
瓜蒌全身皆可入药,属于清热化痰、润肺止咳类药物,性寒,味甘,乡下有“痰瘀喉,找瓜蒌”的说法。我上边屋场有个患肺气肿的老人,每年白露节气一过,就要沿着田埂地坎搜寻这东西,他的用法是取瓜蒌籽炒熟碾碎食之,将瓜蒌壳捏碎拌在黄烟里吸取,还将剩下的瓜蒌瓤,晒干磨粉撒在面糊里,居然靠瓜蒌撑持着捱过那么多个冬天。那时我想,瓜蒌真是好东西,长大了别的不干,一定要把那茶棵坪全种上瓜蒌。那时患肺炎和结核的人很多,因此瓜蒌被视为痨症的克星之一。每年秋冬之交,谷子登场,田边地头的野生瓜蒌大都被人们随手捡拾回来,挂在向阳的山墙上,慢慢风干;如果没有人来讨取,一直到年关,才搭上梯子把它取下来,用刀剖开,去瓤洗籽,晒干炒熟,是一味不可多得的冬闲零食。对于健康的人们来说,只是为了品尝它的特殊的芳香,至于保健,又在其次。
瓜蒌的根叫天花粉,功效基本与球实相同,只是在通瘀排脓、生津止渴方面作用更为突出。挖取天花粉实在是一件困难的事,它植入地下很深,通常在地面以下一米的地方才能见到,愈是石缝层叠,它长得愈是艰深。叔祖父通常是带着大锤铁杠像掘渠磊坝一样,才把天花粉一截一截挖出来。“好东西一般都不容易得到。”他擦着满脸淋漓的汗水,意味深长地对我们说。我看见他取出的多年生天花粉,个大肥硕,肉质乳白,外形恰似节节鲜藕。后来为挣学费,我也挖过几回天花粉出售,但从未见过有叔祖父挖出的那般大。此外,瓜蒌壳也可入药,它长于清热降火,但我们家清热都只用锅心土和水竹叶葵花芯什么的,从来没用过瓜蒌壳。瓜蒌籽若是去净了油脂,则称为瓜蒌霜,是润肠通便的常用药。上世纪80年代,报纸上登载过用瓜蒌果实或天花粉同山豆根一起煎水久服,对支气管癌和肺癌很有效果,不少人都熟悉这一单方。依此看来,现在广告上宣传的野葫芦籽能防癌治癌,并不是故弄玄虚哗众取宠,而是有科学根据的。
瓜蒌籽油脂含量高,香味浓厚,是其他各类瓜子难以企及的。投放市场的瓜蒌籽经过技术处理,粒粒饱满,酥脆易嗑,黄色瓜瓤剔除净尽,密封包装干燥防潮,因此很受消费者欢迎。当然,我情有独钟的还是母亲亲手炒出来的本色瓜蒌籽,嗑着它,能嗑出老山墙上冬阳的滋味,能闻出中药的清香和山野的气息。
瓜蒌一身是宝,尽管果实被秋风吹瘦,干瘪得像个小老头,然而让一位女作家写进小说里,并且将书名命为《野葫芦引》,着实令人惊叹。该著作成为她的《战争与和平》,这就是宗璞写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长篇小说。《野葫芦引》不仅是赫赫四卷本的鸿篇巨制,也是描写抗日战争的小说珍品,我曾经一边磕着野葫芦籽,一边看着小说,慢慢地,竟然咀出了秋风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