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介书生,无求自己的世界天空海阔,但企盼拥有自己的季节,比如眼下,我必须裕如地过完自己的夏天。
夏天就在那一扇窗前。窗子朝西南,面临一条河和一座山。河是四季长流的浅浅山溪,被繁茂的枝叶遮掩着,隐约听见潺潺的水声在静夜、在凌晨或是在黄昏独自吟咏着,那种流过白石板的清澈的泉流,虽然看不见,却像是流在心上,在宁静的日子里溅起一串串洁净的浪花。水是爱情的流年,它不像山。山是刚毅的呈示,一般不会为了一句话而俯下高傲的头颅。如果我面前只是一座平缓而浑圆的小丘,像一个世纪前女学生头顶上的绒帽,密密的松树夹杂着稀有的阔叶乔木,在晴和的日子里反射出青春的绿意,那么,这个夏天,我性情平和,心绪淡定,不会去杞忧悬崖下的险恶或者奇峰上的峭拔。
有山有水的小窗,胃口可谓调和得自如自足了,再若有几缕白云从山边迤逦而过,有一团河雾从岸边氤氲开来,有几个牧童在那块碟子石上吹笛下棋,就是绝佳的风景了,小窗会不掩昼夜地敞着,让我看茵茵夏木,听恰恰黄鹂……
转身来,我的夏天当在一方园子里。这园子并不是我的,邻居用辛勤的汗水和点播的巧手在里面侍弄出了红的番茄、绿的豇豆、黄的金针、碧的甘蓝……几乎是一个色彩的盛会,这些于我当然只是无偿地饱了眼福。更为愧领的是入夜之后,蛙鼓虫琴,八音齐作;瓜架上有萤火虫传灯结彩,半空里有浓郁的瓜果清香扑面。对于一个远离了老家菜园的他乡之客来说,还有什么比这缕来自土地深处的芬芳和歌吟更为融心入肺呢?园子是她们的,可是这里的夏天却是我的,我消受着无价的朝朝暮暮,连一堵围墙和篱笆也不需要,不妨说,天地对人是多么公平呢,日月精华平分给了高官巨贾,也平分给了草根寒儒!
也许,生活里的物质享受常被摆在第一位,但物质叠加的结果是餍足。古人说的“贪得无厌”,这个“厌”就是满足,您可千万别以为是讨厌或嫌弃的意思。
是的,我的夏天本来还可以在一口古井旁。这样的井如今真难见到了,青石转圆,里阔外狭,幽深如夜。夏天的晚上,掇一条矮凳,坐在井边,上看星辰,下聆地语,一股股沁凉的气息自井口荡开,直往脖颈间、胸腋间乃至齿颊间濡洇,那种感觉,就像书法家提笔时,一股豪气顺腕而下;或者一位诗人触景生情,灵感的仙气化为雾霭岚光,已然照彻清清灵府。设若在冬天,这口井里冒出的却是一股股白气,暖融融的直让人最先想起春天的生机和活力。
井是故土上的爱之源泉,它一代又一代,一年又一年,默默地灌溉着人类生存的根系。尤其夏天,从这里汲取的轻波细流,除了滋润我们干渴的喉咙和浅薄的思想,还要浇灌大地上那些分蘖拔节的植株和牵念家园的藤蔓。我们老家人说井,要么说成一口井,要么说成一眼井。无论口或眼,都是人的五官之一,都是与生命休戚相关的字眼。口含着岁月的苦涩,咀嚼着粗粝的糟糠;眼看着乡土上的众生生息繁衍,看着天空下的万物荣枯嬗递——即使在夜里,也同老井一起醒着,醒着一些微不足道的幽思或莫可名状的忧患。
夏天在一盏灯下,那情境如何呢?思维在外面绕了一圈,回到了窗前,回到了这盏白炽灯下,回到了我的电脑荧屏前,恍若灵魂归家,灵肉合一,就连蚊虫的轻鸣也变成了歌唱。一个与文字打了几十年交道的人,他有自己的四季,也有自己的精神空间。在夏夜,我懒得与虫豸计较,不屑与热浪抗逆,讨厌和肥皂剧纠结,于是,打发十指在键盘上舞蹈,安排文字在思路上打探,调遣灵感在阒静中寻觅……这样的夏夜,汗流在脸颊上,背脊上,思想的乳汁却在灵魂深处汩汩灌浆,文字的精华也在篇章的穗头粒粒饱满,这是不是一种惬意的享受呢?我偶尔想起了我们的父辈在那些夏夜,在竹床上,在柳阴下,口售言传,留给了我们许多开启蒙昧的传统文化精髓,而我们又怎能让乡土上这伸藤爬蔓的文化传承断然离析呢?
可能,我于这些个夏夜在灯下敲击出来的只是些扰耳的蛩音或者干瘪的颗粒,但是每个人在自己的季节里点种什么,收获什么,那是他自己的事,尽管休闲或劳作的姿势不同,然而秋天永远是一位质检师,他持有物质与精神两杆大秤,那向西斜去的月亮和即将东升的太阳,便是两个实实在在的秤砣。
自己的夏天,这样一页页地翻过去吧,再听听《秋声赋》,一个新的季节又属于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