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渡
梧 叶
桃花渡似乎是我在梦中见过的一个地方,但我确信去过,并且在那儿待了三天。
第一天
早上无云,却有很浓的雾,正应了“雾里看花”的景象,桃花渡的桃花正是怒放的佳期。一排排一层层的桃树,似乎不是种在河岸,而是让谁精心排列起来,一抬眼大有画图的层次感。我家乡的桃花也好看,却是凌乱的,要么太稠,要么太疏,就像女孩子的打扮,缺少那么一点艺术性。桃花渡的早晨是一幅很美的画,濡洇在薄雾里的柳、桃、桥和行人,都是彩色的,是水墨的自然调和,动的和静的,近的和远的,醒来的和沉睡的,一样蓄满画意。当然,牛和草们只是随意的点厾,是桃花渡春天的注脚;无论是老水牯还是小黄犊,它们有滋有味的咀嚼,正如品读一首极好的山水诗,在梦中,你竟然觉得自己也会反刍了。
我是一个人来的吗?已经不记得,即使记得,也与桃花无关。我努力让自己不去想,桃花渡的桃花究竟像哪一位美女。这是一个很俗气的比喻,桃花不施脂粉,不事修饰,不移款步,桃花的气质都在她默默的等待里,在蜜蜂轻盈的舞蹈中。我想,蜜蜂的心情应该和我一样,它们要是飞过渡口,一定还会回来。
我寻找我来时的路,记得那里有几个洗衣的女子,嬉笑着说些带点荤晕的笑话,把羞涩什么的摁在水中,随着捶衣声,溅起的只是一串串省略号样的浪花。我走过她们身边,就像走过一树桃花,芬芳和绚烂氤氲成我内心的惊惶,我没有任何理由停住脚步,因为时间是属于赶路人的。
桃花渡有一位老中医,擅长治疗恶性肝腹水。我母亲正患着这种病,我是为她而来的。我敲开了一个类似柴扉的木门,向陌生的住户打听老中医的所在。得到的结果是,桃花渡没有这个人,但是这儿有一位老妪,带着一个女儿过日子;老人很有些独传的单方,据说能治疗不少顽固的疾病。于是,下一步我必须找到这位老妪,向她求教是否能给个治疗肝腹水的单方。
我在不断寻访中终于打听到老人的住址,只是她的家距离桃花渡较远,怕是一时半会走不过去。首先得雇一条船,沿河而下,再步行向北缓坡而上,听说还要穿过栗树林和柏子湾,大抵有大半天的路途。这又有什么呢?想到我母亲那痛苦的神情,想到我家里撂下的那一摊儿事情,我不避路途遥远与艰险,决定前去。
一个很善良的摆渡者——50岁模样的汉子撑起了他的竹排,沿着彩霞一样的桃花林和绿如翡翠的菖蒲岸,把我送到了另一个渡口。我转而向北,开始一步步地抬脚拾级,奔向柏子湾,奔向一个我从未到达过却似乎在梦中出现了多次的陌生又熟悉的地方。我估不透太阳有几竿子高了,只是觉得阳光里弥漫着浓郁的花香,还有那种混合的春天草木萌发的气息;蝴蝶纷飞,莺声在耳,想象着前面将是一片神奇的天地:修竹林立,碧水涓涓,白墙红瓦掩映在杨青柳绿之中,一畦菜园,一垄田亩,一群禽畜……给桃花渡的恬静优美来一个画龙点睛。
一个人一生中,可能会到达许多地方,但未必都记得清楚。多年来,桃花渡还深深地印在我心里,这也许与渡口大片的桃花分不开,也许还有其他原因。
午后的山色特别清秀,这也适合一个人欣赏,但在我感觉里已经有了另一片温暖的景致,我从一个大嫂口中确切地知道了那位老妪和她女儿住的地点——貂狸岩附近。
第二天
那时候山里还远没有兴起“农家乐”,于是当晚住进了村部一个临时的小作坊。作坊里几乎什么都做,榨茶籽油啦,磨山芋粉啦,打橡子豆腐啦……
第二天上午,我就见到了这对母女。一位七十多岁、手脚麻利、说话干练的妇人,一个20岁左右、留着一头秀发、蓄满两靥微笑的姑娘,母女俩长得都很单细,却精气神俱足,宛若雨后的青杨。
我是在菜畦里碰上她们的。她们的菜真是无可挑剔,绿得正宗,青得得体,“夜雨剪春韭”“春在溪头荠菜花”……设若作一园排列整齐的格律诗,这些菜蔬当得绝配。搭讪过后,我作为一个远道而来的寻访者,既然有求于她们,就不妨为她们干点什么,挑水啊,起泥啊,锄草啊……这个中午,我吃到了平生第一次吃到的最纯净最素洁的蔬菜:油炸橡子豆腐、春韭煎蛋饼、香芹炒腊肉、荠菜猪肝汤……
老妪总是笑微微地给我夹菜,给我添饭,她说山里的菜放心吃,连一勺化肥也没有施过;她说桃花渡今年春水暴涨,本可以打到鱼的,但是吃鱼比吃园里的菜蔬对身体好不到哪里去;她说她女儿卫校毕业了就回乡里,开了现在这个医疗室;她还说我母亲的病其实还在初期,是可以治好的……老人走起路来步履矫健,身板硬朗,很像我的外婆。我外婆八十多岁时还在地里干活,还能挑一担水浇菜。老妪也能吃,似乎比我吃的还多;也能说笑,语言的率真里带着幽默。她喊她的女儿叫做“路霞”,我不敢问当初是否在路上生下了女儿。反正我有个表妹叫路霞,是我表婶把她产在路上,然后脱下褂子包着回去的。
路霞是所有山里女孩子中最典型的一个,皮肤透着健康的桃红,眼睛汪着纯净的精明,腰身摆着轻捷的姿态,腿脚撒着伶俐的步子。我在悄悄阅读她的背影时,如同走进了一段凄迷幽深的文字,感觉到这不是我平日里读过的浅显而平白的语境,而是一种虽质朴却含蓄隽永、虽清丽又婉约深致的意境。我用眼光拨开树阴,分明看到她在落霞里定格成一尊用春天的淡绿和芬芳、用晚霞的淡红和醺醉、用泉水的潺湲和清丽塑成的造像,在貂狸湖,这应该是一位最完美的女子。
路霞的诊所其实只是两间装修得简单却亮敞的平房,一间是药房,另一间是诊室。诊室里放着两张病床,两张桌子,几条凳子,一个用白瓷砖砌成的水池。墙上挂着七八面锦旗,上面无外乎“妙手回春”“华佗再世”“枯木逢春,感恩戴德”之类,有一面旗子上的文字很特别,写作“母女两双神仙手,桃渡百世救命人”。藏在深山陡岭上的一个简陋的诊所,却有如此的盛名,这是我意想不到的。
我预备在下午跟路霞深入地谈谈我母亲的病,然后让她开药,赶回到昨晚歇宿的一个农家临时小客栈住宿。可是因为午后来了好多病人,有的要吊水,有的要配中药,看看就到了夕下。路霞的母亲说,你路远,再耽误一个晚上吧,反正病床很干净,晚上没病人了,将就住一宿。我只能答应,就如我阅读一篇美文,不能读到一半就放下它,我要读出一个完整的主题。
第三日
不巧的是,天还没亮,老妪就已敲响了我的门。她招呼我,说昨晚渡口有一家来求诊,病人危险,一刻也不能耽误了;说给我母亲开的药还缺两味,需等她们寻来配齐;说早饭在锅里,不会凉的,让我多睡一会儿……我披衣下床的时候,一老一少一个背着药箱,一个提着个包袱,急急转过山脚岩下去了。
我面对餐厅墙上一幅草药图,一个人胡思乱想地吃了早饭,尔后在小屋周围闲逛,碰上一个崴了脚的叫老程的汉子,他仔细向我说起了路霞母女的境况。
路霞父亲去世得早,母亲勉强给她读了市卫校。毕业后跟她母亲一合计,就开了这个诊所。“别看诊所很小,名气可大了,方圆百十里的人都来求诊。”老程显出挺羡慕的样子,吧嗒一口旱烟,恍若吞云吐雾般的仰着头,眯缝着眼看着我。
我想到,桃花渡渡走了一拨又一拨青春女子,但是在这貂狸湖,路霞没有走,她留下来了,像一棵青杉,带着点荆刺,带着点苦涩,甚至傲然,就这样在日出日落间,在云起云散处,开一间小小的诊所,传几副管用的单方,针剂也有,丸片也用,出则学艺,入则思研,一箱书,一盏灯,一帘翠竹,一窗熹微,惹得远近人众慕名而来,满意而去。
路霞的大名终于让我在墙上瞧见,她叫郑怡菲,上了省卫生系统的光荣榜,全省十大民间“妙手回春”先进个人。但那照片,与她时时扬起的笑脸,却迥然有异:严肃中带着温婉,稚气里藏着深思。
送走程老汉,我的手机响了(摩托罗拉的滴滴虫声)——家里人叫我赶快回去,说是母亲腹部疼痛得厉害。我急忙找来一块制片,用母女俩合用的那只钢笔,写下这样一两字:“打扰你们了,家里呼叫说母亲病情加重,必得回去。待你们配好了药,我再来拿。深以为谢!”最后留下我的地址和电话。
回去刚到第三天,我就收到了母女俩寄来的包裹。一股混合着春天气息的药香,差点将我熏出热泪来。
桃花渡,我仿佛又听见那激荡回旋的水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