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北风
叶青才
我感觉到我好像无论住在什么房子里,冬天总有北风在面前吹动,无论是老家原来的房子,还是后来自己亲手改造的房子,或是单位的房子,甚至在单位旁边租住的房子,北风总在那里游走,虽然我不是一个十分怕冷的人。严格地说,冷是怕不掉的;只有身上穿了很多衣服的人才是真正怕冷的人,他们也许没有寻找到冷的根源,那就是北风。北风不管是在你的前面,还是在你的背后,抑或从你的肋下斜刺里钻来,那种感受才是真的冷。倘若我们把冬天比作一个老大的魔术舞台,那么这北风就是一个惯于表演的高手了,你不觉得它瞬间就将一个热气腾腾的季节给藏起来了,带给你的是瑟瑟风寒,是你硬挺着走在路上的不寒而栗吗?
其实,北风可能比你想象的还要滑稽,也还要利索。它这会儿也许正站在你的背后看你缩手缩颈的模样,它在窃笑,在鄙夷,它让你尝到一点冬天的厉害,或者北片雨丝的厉害,让你手之舞之的手,让你捷足先登的足,让你的鼻子、耳朵和脸腮,统统知道北风之为北风,就是这个样子。它根本不需要用利器来出手,也不需要设置骗局或陷阱,只管轻轻地迎候你,悄悄地接近你,软软地抚摸你,便足以使你打个寒颤,起一身鸡皮疙瘩。北风吹动,大地上的物事都得明白,该收手的就得收手了,该隐退的必得隐退了。
北风还没有来的时候,我正在收拾瓜架上的最后一只南瓜,那是一只没有完全熟透的瓜,微黄半青的表皮上带着伤痕,也许是在夏天和什么东西纠缠着,耽误了赶往秋天的路程。这时,天空中传来大雁的叫唤,一行雁阵从我头顶飞过,我身体起了一个激灵,我认定那枯萎的茅花或是芦苇朝一个方向俯去,便是北风来了。
果然是北风来了。尽管还没有深入骨髓的刻薄,却明显感到一种暗示,一种先兆。北风走过田野,老牛也发觉了,它昂起头来,向四下里望了一望,然后紧走几步,在一个沙田湾里俯下头去,思考这个冬天将会出现的问题。一只羊尖厉的叫声比一把寸刃尖刀更容易令人联想,因为羊毛与北风的对峙由来已久,而喷香的火锅在夜晚能够煨熟整个秋天的话题。
菜园里还有好些青葱的白菜、青菜和晚季萝卜,匆忙中没顾上把它们领回家去。我用手电筒照着它们,照着那些茫然的茎叶,我知道只需一场初霜,它们就会颓然倒地,就像一些心理极度脆弱的人,语言的恐吓也会把它们击倒。这些白菜和青菜若换做是人,早已擦擦腿上的泥土,整整身上的装束,迁移到另一个地方去了。人对北风的敏感,就跟对失去地位的敏感一样,也跟对失去私利的敏感一样,再温暖的土地又怎么留得住那些甲壳虫似的飞不起来滚也要滚走的心思呢!
那是谁家的母亲?她赶在北风的前面砍下成片的禾秸,捆起来,背在背上。她踉跄的脚步让人想起一个贪婪的人背着黄金往回跑,不,贪婪者总会频频回头,不时瞥一眼后面是否有人跟来,而这个母亲只管埋头向家门走去,向她那闪着红光的灶壁走去。我们可以想象,她放下那小山一样的禾秸,用手指理一理头发,用火钳敲一敲秸杆,然后发出一个会心的微笑。是的,许多年了,她都是这么与北风周旋着,除了孩子们的小手冻得有些皴裂以外,她没有失去什么,而北风却连连退却——所谓北风,就是连连败北的风——它面对一位苍老得摇摇欲坠的村妇,居然威风扫地,只能报复性地撕下一小块窗户纸,或拍打一下破旧的柴门,然后灰溜溜地走了。
我的母亲过世得太早,她没能教给我一些对付北风的更为有效的办法,也没有及时帮我堵住心坎上的风口。我感觉到自己比不上一株青菜,一杆茅花,一根禾秸。尽管我强装着不怕冷,甚至敢于在河冰上滑行,在积雪中静坐,但我的成熟程度充其量只能是那只半青的南瓜。当北风静下来的时候,我一个人躺在尚温的被窝里,想一个似乎永远也想不清的问题,那就是,在这世上,要做一张好犁,一把好锄,一株好禾,一个好瓜,是不是都要和北风较量一番,都得有所逃避或付出,像那牛与羊一样?
如果在春天还没有到来之前,北风的肆虐只是一个骗局,那么母亲,你该早些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