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荞麦
不知道金荞麦是不是野麦岭得名的原因之一,我没有细考,但是我知道,金荞麦在野麦岭分布十分普遍,而且一到早秋,满坡上开着细细白白的小花朵,会使人想到秋天带来的不是萧瑟,也不是寒凉,而是热烈,是灿亮,甚至是岭上小小拳头齐齐举起的拒绝秋风的誓词。
野麦岭的秋天终究是要来的,金荞麦无法抗拒到底,它们最后的果实落在了哪里,似乎没有人关注。我收了望眼,带着一些遗憾走下青枫冈,走进老屋的炊烟之中。那会儿我父亲患病,祖父去世,家境贫寒,我猜想金荞麦的命运并不比我好,至少我还有一件御寒的外衣,有母亲倚着门框叫我归家的那一声亲切的呼唤。
我是在一个春天里认识金荞麦的。袢子姑带我去野麦岭,说是去抽酸蓟苔。那东西本是养猪的饲料,人也可吃,但仅仅能嚼一两口而已,因为酸得牙都发麻。袢子姑背着箩筐上山的姿势不太好看,几乎把她原先优美细挑的身形给扭曲了。但是,野麦岭上的袢子姑脸色格外红润,一抹细细的汗珠沁在眉头,微微喘吁着,淡抹的胭脂散发出隐隐的异香。我觉得她的美只能属于野麦岭,只能在春天刚刚到来时展露得一览无余。她一会儿弯下腰去,撷取一株筷子粗细的茎杆,说一句:“金荞麦。”一会儿又弯下腰去,再掐取一株说,“还是金荞麦!”其时我只注意酸蓟苔,却没有对金荞麦发生兴趣。也许,袢子姑的金荞麦含着春天里的某种意味,亦如“袢子”自有它的来历一样,只要细究,每一个名儿都不乏有趣味的内涵。
野麦岭的春天是这样绿起来的。起先,冷雾中的清明果青郁得饱胀,微红,水菊蒿则是白里泛出靛青;随后藤条柳拖出毛毛虫一般的花絮,水冬瓜在高枝上摇铃;蕨草的嫩茎挺出来,岭上啃青的黄羊眼睛开始泛绿。当然,野麦岭真正绿得好看的还是袢子姑的绿衬衫,那时候,春水的颜色,春山的颜色,甚至蓝天的倒影,似乎都是这衬衫给映衬出来的。
我也采了满把的金荞麦,拿回去给母亲看,母亲显得漫不经心,只说了金荞麦是用来治伤力病的。后来我注意起来,母亲果然用金荞麦煎鸡蛋给父亲吃,那时父亲已经不大能出力,经常身体疼痛,每到天气变化时总会呻吟不止。直到袢子姑出嫁那年秋天,父亲虽隔三岔五地吃金荞麦煎鸡蛋,病况也还没见好转。
袢子姑出嫁是一个非常晴朗的秋天的午后,村子里有些田块在开始收割了,稻子铺在稻茬上面,就像一床金色的床毯。那阵子我常常爱胡思乱想,我想稻子真幸福,它就要嫁给我们家的谷仓了;还有玉米,它就要嫁给我们家的晒楼了;那一树柿子,它就要嫁给我日夜不闲的馋嘴了……当我的目光停在被她家人背着出门的袢子姑的眼睛上面时,我的想像遭到了现实沉闷的一棍,我赶紧低下头,在袢子姑晶莹的泪光中,我不敢再想下去。
我怎么都觉得袢子姑出嫁那天被她哥哥背着,就像那个春日我们上野麦岭去,她身上背着的那只篾丝箩筐。袢子姑是别人身上的一只箩筐吗?我擂了自己一拳,打在酸筋上,像吃了酸蓟苔一样酸麻酸麻。十四岁的人大概都这么胡思乱想,否则,他迈不了十五岁的门槛。
袢子姑回娘家的时候,我已经到外地读书了,只能从母亲的琐碎言语中想象她的婚后情况。新姑爷不务正业,游手好闲,这是他的致命伤。为了疗伤,袢子姑被别人怂恿着嫁了过去,村里人都说,好女人是一张镇痛膏,贴上了,管保没事。
哦?金荞麦,我又想到你了!你不是用来治伤力病的吗?那会儿我就想,我将来如果如我父亲一样,因为养家糊口而累伤了身子,就用那野麦岭上的金荞麦煎鸡蛋,就在那种也许还不错的味儿里慢慢品咋恢复健康的想头……“金荞麦。”“还是金荞麦!”这声音犹在耳际,这声音绿绿的,脆脆的,也像金荞麦,倘若可以采撷,我会装满我想念的行囊。
只是,岁月的疼痛,却怎么也无法疗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