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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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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5/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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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才

 

每一个在乡下长大的人,大都有过皮肤皴裂的体验。皴的程度有轻有重,轻者皮肤呈现粗糙的感觉,并且有细细的戗起痕迹;重者则是裂开一道道豁口,直至鲜血淋漓。我父亲是一个比较容易被皴裂侵害的人,他的双手虎口和掌外,他的双脚后跟,总是在冬天刚刚到来时就由痒而痛,由痛而裂,裂而出血,最后在三九寒天完全变得不成样子但他不像其他乡下人那样在裂口上涂抹蛤蜊油和雪花膏,而是利用一种树脂掺合棉绒和草药贴敷,往往能收到良好的效果。

这种树脂就是香椿树油。香椿树的节疤上总是凝结着一团团透明的粘粘的胶液,在冬天已经收缩干燥,成透明状的琥珀色,也像不规则的水晶球。将它抠下来在温水里泡开,混合着棉花绒及刀口药(一种山野藤本植物的果絮),在斧脑与石板之间反复接受捶打,最后变得又糍又软,熏香四溢,将它敷在豁口上,不几日,疼痛消失,裂口愈合。

父亲说,桃胶也行。父亲更详细地述说桃胶是何物,还有其他什么作用。我那时不谙世事,隐隐约约知道桃胶即桃树的分泌物,却不知道它来自桃树的病害,很有些像老桃树凝聚的眼泪。我们假的那棵老桃树却从来没有产生过桃胶,或者有一点儿,我没有注意到。春来,桃花灼灼,那么美,那么绚烂,怎么会流泪了——这是春天的事儿。

到立冬时候,父亲就叫我给他上树扒椿树油。椿树已经很老了,枝丫却年年遭到折,有一些树枝索性倒过头来向下,极其艰难地,像躬身拾荒的老人。那些树上的裂口和刀伤处,正是油脂凝聚得较多的地方。那时,我骑在树丫上,就曾经把椿树油想像成它的眼泪。我们吃着它的梢头嫩叶,嗅着它飘过田野的香,现在又从它沧桑而凹裂的节疤上剜取树脂,它的泪难道不是为此而流吗?何况,椿树遍身都是皴裂,它的泪脂正是为了粘合这些裂缝和伤口而渗出的呢!我虽然紧紧抱住椿树,像抱着一位年迈的长者,但下面是我的父亲,是给我们一犁春雨一斛秋风一仓粮食的衣食父母,我没有理由怜悯椿树而忤逆亲人。当我将满把的椿树油抠下来,在厨房里西溪审视它,在温水里漫漫把它化开,化成一串紫色的樱桃花或是淡白的杏花,父亲的脸上也就春意融融了。

父亲说过,人在冬天发皴,土地却在夏天发皴。骄阳似火的季节,土地水分少,干裂得厉害,土地也痛苦。有时候直到仲冬,都没有一场透雨,庄稼虽减了产,却照样收回了家,囤在木仓里睡上一个安稳觉。而土地呢,把那些深深浅浅、宽宽窄窄的裂痕全都裸露出来了,在秋风白露里,在谷茬草穗间。第一场雪刚刚落下来,我便欢呼雀跃着告诉父亲,土地再也不怕皴裂了,土地敷上了一张白白的伤湿镇痛膏。父亲笑了,那是一个激赏的憨笑,虽然不是很容易地就能见到这么一次微笑,但是从我嘴里冒出来的这个比喻用在覆雪的土地上,充分表明了我终于从父亲的聪明与憨厚里传承了那么一点机智的因子,或者怜悯的情怀。

其实,在冬天皴起来的不仅仅是土地和父亲,还有两页窗扉上的霜花,还有微微冰冻的水井,还有石磨磨豆腐的粗糙的声音——声音也会发皴,在冬天,有许多声音都是毛糙的,比如牛哞,比如车闸,还有堆草垛的声音,弹棉花的声音,碾谷子的声音……热豆腐过了一夜也会皴,那么水灵玉嫩的肤色一下子就冻成了蜂窝状。好在冻豆腐也是菜中一绝,就像皴裂的老手才是劳动的把式一样,它们都被冬天包容着,收藏着,成为我们另一代人常常拿来咀嚼和品味的特产。

时间并没有过去多久吧,然而眼下的孩子大多不知道皴的具体含义了。他们不知道除了利器,手上脸上居然还能叫北风刮出裂口;他们不知道土地像皮肤一样,也需要呵护与滋润;他们更不知道“皴”一种宿根的草本植物,根深蒂固岁岁返青,北风的生命力有多强,它的生命力就有多强。进而至于,哪一个冬天,农人的手上脚上没有皴裂,他们就要怀疑这个冬天,甚至怀疑这过去的几个季节都干了些什么,仓里的粮食是不是真实存在,陶钵里的豆腐是不是味道纯正。我的父亲就曾经不止一次拿脸上的皴疮在我的脸上摩挲,我那时也体会不出他的用意,直到现在,也只能隐隐感觉到那是一种娇宠,一种喜欢的表达,可能真实的意义远不止如此。

说来好笑,在课堂上,我要费很大周折才能将这个“皴”解析清楚,并不像美术老师解说国画里的“皴法”那样轻而易举;而早些年,只要让孩子们自个伸出手来摸摸自己的脸,搓搓自己的手,掰掰自己的脚,谁不知道这个词的含义啊!由此我忽然想到,我们家乡正在申报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黄梅戏呀,高腔围鼓呀,木偶皮影呀,文化单位、宣传单位都抢救得紧。我想,“皴”倒是值得考虑。一切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弭却能够给人类带来益处(或者曾经带来益处)的东西,都应该属于遗产,“皴”似乎可以纳入其中。否则,以后字典和词典对这个字词得解释加以赓续,却要花费很大的精力和很多的笔墨,甚至要加上历史的附注。

你当然明白我在说笑话。实际上,即使再过几个世纪,坑道下,路基旁,脚手架上,哪里都不乏这个动词——皴。只要地球上还有冬天,只要人类还在劳动,只要劳动还有身体的气息与汗水的味道,皴,就和喘吁与汗水一起,和艰辛与疲劳一起,带着体温代代相传。

适值五一国际劳动节到来之际,我恭敬地将“皴”献给所有热爱劳动的人们,希望你们像画家一样,把大地或者天空当做画幅,把工具或者机械当做画笔,蘸取新时代的华彩,皴出伟大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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