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口有人
清明又至,昨夜,我梦见村口有个人,就像你——我的父亲。
父亲,你去世30多年了,怎么可能还在村口呢?但你的确仍在村口。你的身影我烂熟于心,你的咳唾我耳熟能详,你在不到50岁时拖着病体艰难行走的苦痛我已经深深地刻在心坎上。村口的老枫树曾经见证,我的父亲一生走在村道上,尽管没有坐过一辆车,哪怕牛车板车自行车,但是你的足迹,同前前后后次第而去的伯叔们的足迹一样,留在泥泞的溪沟边、田埂上或者谷场外边。
父亲,你晚年有一支拐杖,青青水竹做的,七个节。你一生有多少个节,我不知道,但那个叫做气节的东西,你终生锲入骨子里,纵使骨头已然朽烂了,气节仍然铮铮有声,像一块板锄铁,在泥土下被打磨得愈发亮灿。在村口,你替一个“四类分子”辩解过,挨了大队长两个响亮的耳光;为此卸掉了大队仓储保管员的职务,还和母亲大吵了一架。村口的老檀树,没有被你保护下来,大炼钢铁那年,你的伶牙俐齿不胜快斧利锯的力度,你以拒记10分工抗议年轻人的蛮横,最后无限懊恼地躺在床上大病了一场。河湾里的青苗像你一样孱弱,又如你一样强悍,年年春来,岁岁秋去,那些绿眉青眼,那些沉沉籽实,就是一个矮小的倔强的地道农民的神魂再生。
1975年农历九月,你过了最后一个重阳节,在油桐果熟、菊花初绽的那个早晨,由乡亲们簇拥着,沿着村头小路,走向村口,走向黄土下那颗圆圆的人生句号。没有哀乐和旗幡,没有大恸和唱经,没有墓碑和铭刻,一如一颗土坷垃,来自土地,归于土地。沉寂了你的声息之后,村口之夜,常常有狗吠,有黄牛的哞叫,有山鸡打鸣,我怀疑父亲你并没有走远,你就在那村口,一个人在等待着,等待着另一个人,那个人是我的母亲。
母亲,昨天后半夜我梦见村口有人,就像你。
你是在父亲死了整整10年后走的,同父亲走过的路一样,沿着村头小路,走向村口,走向每一个人的必然归宿。你很怕死,瘫痪了8年,却拖着半边身子在地上忙来忙去,烧锅,洗衣,喂猪,摘菜,掰玉米,刨花生……你付出了多大的苦痛啊!但这苦痛,除了你的儿女,没有人知道,仿佛你自己也不知道。是的,你已经将所有的不幸交给了命运,而将所有的庆幸寄托在儿子身上。40岁得子,你似乎已将自己尚能生育的希望稀释得寡淡如水;你本来就很孱弱,在风中飘飘摇摇的身子被粗粝的生活打磨得纤消瘦弱,在营养匮乏的日子里,能喝上一口稠粥也感到满足。我不知道你一生是否吃过一条整鱼、一颗完全的苹果或是一个单独的鸡蛋,在我整个的记忆里,你始终只是捧着一只粗糙的饭碗,半碗主食外加一点咸菜。在村口,你摘取可食的野菜,从树上捋下槐米,从溪边剜来芹菜,从荆棘丛中采来水菊蒿。我三四岁时,跟在你身后,就认识了齐肩的酸大蓟、爬蔓的马齿苋和瘦弱的地米菜……
母亲,你的性格与父亲形成互补。你隐忍、避让和迁就,包括对一只用犄角抵你的山羊,甚至对一窝肆意蜇人的马蜂。祖母患了神经病,终日胡言乱语,以致连衣服也不穿。你对她百般承迎,常常在村口把她哄回家去。那时,村里老人说,祖母倒像个孩子,只有我的母亲你能哄她;祖母跟在你身后,百依百顺,骂人的声息也小了许多。
你从村口走的那天,沿路的人家都一溜儿摆出了香烛纸钱和牲馔;一副不算很大的黑漆棺材,在黄昏里踅向后山。唢呐声远,爆竹声沉,村口空洞着,像一只流干了泪的眸子,只有风吹过睫毛似的两排刺槐……
入夜,鸡犬声停息,老月亮照着河湾。村口有人,那是我的父亲和母亲,是你们永远也走不远的身影,是你们的儿子梦中清晰的镜头和醒来后凝滞的怅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