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叶青才的头像

叶青才

网站用户

随笔杂谈
202306/12
分享

落日升起

即使再读十遍二十遍,也很难读懂尼采《落日西沉》这部诗集。只要一读它,我们就看见了彗星的尾巴,看见了太阳因受难而扭曲的面容,看见了一道灵魂之光从另一道地平线上升起。你看,1888年,彗星袭月的奇观出现了,这一年里,尼采一口气写下了《瓦格纳事件》《酒神颂》《反基督》《看哪,这人》《驳瓦格纳》《偶像的黄昏》……作为哲学上的巨人,他洗却了琐屑的耻辱和鄙陋的道德,赤裸裸昂立于太阳面前;他抬起一只右脚,蓄满人类自身的力量,向我们这个唯一的星球狠狠地踹上一脚。他高声说:去你的!你知道我是谁?我是炸药,我是恐龙,我是真理之身,我是如此如此的一个人。

是的,尼采就是如此如此的一个人。尼采不可接近。我们读尼采,然后发现,他是德意志的狂徒,是欧洲板块上的一只巨螯,是高寒地带的一头凶悍的牦牛。这个已经把灵魂的杯子擦得干干净净的人,正在注入一切智慧的饮料,一切新鲜的酒液,一切记不清年代的独审的琼浆。那灵魂燃烧的光芒,映红了整个人类头顶的天空。“看啊,这人!”这愤怒的巨人,这从陆地上滑下来的一块坚冰,从鲨鱼的口鼻喷出的一柱喘息,这被真理的火焰烧透了的一块生铁……

尼采是如此如此的一个人,尼才是唯一的,尼才是天才。他的一生看起来全都写在自传体《看哪,这人》和《反瓦格纳》里,其实他的一生无法用笔墨写出来。同中国的那位诗仙和酒仙一样“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尼采大喝一声“我是酒神狄俄尼索斯”!中国的酒祖杜康只是发明大王,而古希腊的酒神狄俄尼索斯在布施和慈爱的双重权责中,既维护者世界的和平,又主宰者迷离与清醒的信仰。尼采这个敢于搂着上帝跳舞或是指着上帝的鼻子冷笑的人,才能来一声大喝:“上帝死了!”可别说他沉迷于酒精当中自甘酲酣,不,他像朝日一样清晰而绚丽,散发着人世间哲理的光芒。

我们也许一辈子看不清尼采天使般的眼神。他只要一昂起头来,上帝和命运就会垂头丧气。“我给你,我的两手已空无一物。”孤独,挫折,痛苦,忧郁,还有什么能觊觎他的两只拳头呢?我们说的,我们表达的,经过一千遍一万遍锤炼的语言精华,只不过是他随意吐出的语言渣滓;他一张口,草木和露珠就活泛来,就氤氲生命的清芬。“没有哪一类书能比我的书更值得夸耀,更精致。”尼采敢于在苏格拉底、柏拉图、康德、但丁们面前这么说,虽然他们压根儿不想打个照面,也不可能打个照面。

我不敢说我读过尼采,怕人笑话,其实尼采是不可读的,正像神是不可读的一样。拾人牙慧,或仰人鼻息,已经是千百年来的传统了,但是,不读尼采,又读谁呢?因为只有尼采是“这一个”,只有尼采的思想才是醒着的思想,只有尼采的智慧才是淬炼的红铁般的智慧。

1888年,在瑙姆堡的大街上,昂首踟蹰着一位天才哲人,他是尼采;1889年清冷的寒冬,在同一条大街上,一个老妇人和她的女儿搀着一位疯子,从人们身边蹀躞而过,他是尼采。此时,母亲和妹妹已经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能目睹这个像废物一样完全失控的躯体,招摇于大庭广众之下。尼采疯了,至少有一半以上的人相信他是个疯子。但是,这个德意志的唯意志主义的代表人物,他的预言还在身边醒着:“我的灵魂,谁能看见你的微笑而不流泪?在你过盛的慈爱的微笑中,天使们也会流泪。”

1900年的一个秋日,金色的阳光照亮魏玛镇上的那条草路,56岁的尼采疯疯癫癫一路而去,终于一脚踹开了上帝虚设的大门。“别把我同他人混为一谈!”他再一次对上帝提醒。上帝怔怔地打量着他:就是这个人,这个伟大的疯子,说

我死了,说基督手提烂纸箱;他说他是最好的,他就叫弗里德里西·尼采,坐在书房里像坐在天庭中央,案头那本合上的书就叫《反基督》。尼采超然,他是我们的主,他是所有灵魂的主。谁在这样说?谁不这样说?

天才和疯子的距离很近,近得不到一年。用生理学的观点解释,一定是神经出了毛病;而用安徒生赞美荷马的话说,是锐利的荆棘把这位诗中圣哲的衣服撕得稀烂。他过早地让出生的空间,去存放死的意义。他的思想迅疾如同倏忽而过的彗星,任你骂他是扫帚星也好,是晦气星也罢,那一道耀眼的弧光,却是黄昏的幕帘遮挡不住的。这使我们往往联想到我们身边的某一类人,或某一些人,他们理智,超然,反常,果决,似乎一夜间为了一个信念就断然出卖生命,像海子、顾城、朱湘乃至屈原。随后,世人的妄断与臆测如潮水般地涌起,但谁又能像英国作家迈克尔·坦纳那样,对尼采的诸多著作条分缕析呢?

尼采去了,太阳下山,然而另一颗替人类受苦的太阳却从西山一跃而起。让我们打开《不合时宜的看法》《人性——过于人性的》等等哲学著作,不难看到,这位诗人和哲学家怀抱着自己的灵魂,乘着自由意志的小舟,去蓝色的河谷里涤荡,他要涤净俗世的尘垢以及裹挟腐臭的肚肠,让灵魂重新出世。“我的灵魂,这无名者就是你伟大的救济者,只有未来之歌才能最先发现他的名字!真的,你的呼唤已经有着未来之歌的芳香了。”

从此,人世间再也没有尼采了。世界宁静得可以听见思想的泉流淙淙流淌的声音。在这个初夏的夜晚,在一盏白炽的日光灯下,我想起白日里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试图从中寻觅出一位被母亲搀扶着趔趔趄趄向前走着的疯子,我要努力地从他头顶上发现一个光环,那绝无仅有的人间奇迹。可是,夏夜的鸣蛩让我打了一个寒战,与哲人相比,我,我们,仿佛只是一些在白天活动着、在夜晚轻鸣着的虫子。如此想来,我得再次钻进世俗的套子。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