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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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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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挂在老墙上的咳嗽

                                            挂在老墙上的咳嗽


                                                     酒  鳖

一只葫芦被掏空了,灌上酒,用木塞塞紧,挂在墙上,就成了酒鳖——从远处看,还真像一只鳖。

我们家三代嗜酒,酒鳖是挂得比眉头更高一点的祈望与念想。

爷爷喝一口,摇一摇,听一听,然后交给父亲;父亲喝一口,摇一摇,听一听,然后交给我。

我摇着,终于听不清里面的声音,即使听见了,也只是一些模糊的喃喃细语,那大概是酒与葫芦说话的声音吧。

酒没有了,酒鳖被灰尘蒙住,在老墙上又很像一只黄蜂的空巢。女儿在那房子里随我住了两宿,一睁眼就喊怕。“那是酒鳖哩,别怕!”“我就怕酒鳖,就怕!”

“那是爷爷和爸爸的爷爷留下的。”“我就怕爷爷留下的那东西。”

我告诉女儿,在劳动的间隙,在清寒或是落寞的时光里,酒鳖里的酒虽然不是很充盈,度数也不太高,但是没有了那点儿念想,即使是庄稼把式,也会减少肱头肌的力量,有时候竟然会被庄稼们嫌弃,更别说赶大车或是扛大木了。

我摘下酒鳖,遵照女儿的吩咐,把它挂到另一间房子的老墙上去。奇怪,当我捧着酒鳖走出房间的时候,里面好像竟然有声音,嗡嗡喁喁的,但打开塞子一看,却什么也没有。

后来我悟出了,那是一些被时间风干的酒话。


                                                      拱  锯

拱锯弯弯,像一位驼背的老人。那脊背其实是一根被弩弯的竹子,锯条却被绷得笔直。

曾经锯倒过多少大树小树、山竹虬藤,如今老了,自己爬上老墙,打个哈欠,一觉睡到现在。

年轻时伶牙俐齿,谁能辩得过它;虽不是粗门大嗓,一句一句,却是条分缕析;一锯一锯,再硬的榆木疙瘩也被解开了。弯木解出了直板,树的黑心一剖两开。

村人有时打比方,指着拱锯说,嘴直伤人!但拱锯身子抬也不抬一下,远看,仍是一张强劲的弓弩。

许多旧家具都扔掉了,这把老拱锯还在。想想啊,它招谁惹谁了?从我们吃饭用的桌子凳子到夜晚关上的门窗,哪一样不是它解出料坯子来?眼下,你只要请它下来,让它随便在哪一截木头上走走,还是那种脚步声——耿直耿直。

有时候,生活的哲理就只是一把老拱锯,无需解析,看着它与命运抗争的时候,你就豁然通晓了上天交给你的生存秘诀,不屈服于任何时乖命蹇,乐观地哼一支歌,洒下一地岁月的芬芳。

我见过多少像老拱锯一样的父亲,努力地把自己弯成一张弓,就是为了射出儿子这支箭。


                                                       錾  子

叔爷在生时是个不错的石匠,死后,除了留下一把铁锤和几支钢錾,我想不起他还留下了什么。

钢錾都是披头秃尾的半截儿,装在一只旧的黄色帆布包里,一度时间挂在西墙的楼板底下。

那全是一些好钢啊!记得父亲指着它对我这样说过。

敢于跟石头较量的自然是好钢,可是叔爷却不像一个能与石头较劲的硬汉子。叔爷生得身材矮小,看起来弱不禁风,甚至有些书生模样。居然就是这样一个文弱的小老头,却是村里颇有名气的大师傅。哪家造房子要打基石,哪个居民组要修座桥梁,少不得请叔爷出场。众多石匠里,有遇上顽石破不开的,遇上歪纹石修不正的,只好请叔爷动手。叔爷小钢錾儿一插,并不太重的小钢锤三敲两

敲,青冈石古板的脸上就绽开了笑纹,笔直的横一道竖一道,一点儿不走线。叔爷脸上可是没一道笑纹,只见他蹲身取出钢錾,丢进黄挎包,一句话不说,径自去干他自己的活儿。

叔爷过世那年,张石匠给他造了座坟,修了一块周正的芝麻石黑碑。黑底白字,是十个字,我只记得下文叫“手艺永流传”……

我保留着叔爷的钢錾,静夜里仔细听,仿佛能听出叮叮当当的声音。我忽然记起父亲的话,那是最好的钢铁发出的声音,时下这种声音可真不多了。因此,去年同爱人回老家时,她提出将墙上的錾子扔了,理由是我和女儿将来都不会干石匠这一行了。可我舍不得,不就占一小块老墙吗?你听听,它们都还在出声呢,一代人会听出另一代不同的声音。


                                                       火  铳

我怕拿目光去接触火铳的扳机,“砰!”我担心老墙受不住这一震。

其实这把火铳早已锈蚀不堪了,打从我出世之后,它就没喊过一嗓子——长久的沉默有时比抠动扳机更加可怕。

它打死过多少野猪、獾子以及豺狼毛狗哟。那长长的铁管,粗大的药膛,像翘尾的麻雀似的扳机,高脚靴一般的枪托,这一切我都很熟悉,唯一陌生的是它响亮的喷嚏,但它二十年来对一些事物竟连一回咳嗽也没有过。

出于环境保护,猎枪火铳都被上交了,林业公安的有关人员来看了看火铳,把它从墙上取下来,试着扣动扳机,却哑然无声,锈蚀的弹簧僵死了。“留下吧,做个纪念。”公安同志很温和地对我说。

腊月二十九,除尘的日子,我给它挪了个位置。那天夜里,我听到一声沉闷的响声,像雷劈古木。我醒了,拉开灯,火铳还挂在墙上,锈迹斑斑,没有一丝亮色,它早已不出声了,那哪能是它的声音呢!也许,此时无声胜有声,有时候,沉默比爆发更能催人警醒。


                                                   二  胡

村里的余先生走了,留下这把破二胡,留下那些如泣如诉的岁月。

那哀婉的声音把我们的梦幻喂养得滋滋润润,使我们明白每个日子除了寒酸,还有希冀;除了寡淡,还有漫想。

多少个日夜,爷爷、父亲和我,三代人在老柳树下,聆听从那不关风的嘴里倾吐出来的吟唱,那多像血液在血管里跋涉的脚步声。一把老二胡,就是先生身旁不停咀嚼生活滋味的老师母,它到底伴了先生大半辈子啊!

先生走了,我们用唢呐送他到山后的墓地,然后回到只装了一片明瓦的村小学,看着老墙上的那把二胡,它的弓实在太老了,老得就像先生的一根肋骨。

从墙壁钉子上摘下二胡,无意中碰了一下琴面,就像先生发出的一声咳唾;秋天到了,是该给先生加件寒衣了。

先生的子女都有了出息,在外面经营着自己的事业,但是他们不知道这把二胡在村小学的墙壁上竟然挂了三十多年,村里老辈对先生的感激也在这墙上挂了三十多年啊。一个异乡人,一担阁箩领着全家来到这个偏僻的小村,教明白了几代人道理,最后将一把朽骨埋在小村的后山——后山,使他便于眺望自己的故乡。

踏着爬满青苔的石阶下来,像踏着绵软的音阶,我的足底顿起阵阵颤音,我知道先生的咳嗽伴随了他一辈子,就像对他的怀念要伴随我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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