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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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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8/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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抢收二题

抢收二题

太阳下的草帽

按理说,农历的五月,太阳还不算厉害,可是今年雨水少,加上天气暖得早,因此端午节刚过,就一下子燥热起来了。“秧要暖,麦要寒,不寒不暖好养蚕。”老人们总喜欢这样说。

梅子也爱说这话。雨水少,暖得早,今年的麦子收成不是特别丰稔,但是开镰收割的时间不会延迟。梅子与麦子一起,在五月的麦茬地里,仰躺着,任玫瑰花香从空中流过,任啁啾小鸟从眼前飞过,她既不去闻一闻也不去看一看。此时,她连一顶草帽也没看见,因为这顶草帽离她的眸子太近了,草帽就盖在她的脸上。

午后的阳光很热烈,热烈得有些过了分。这样的阳光,总是被一顶草帽遮盖着,仿佛许多年过去,下面的那张脸依然白皙,依然秀气,老了的只有地边的草莓,只有坡坎下的忍冬藤和木麻子。

梅子似乎真地睡着了,有了轻微的鼾声。这声音极轻极细,像远处山林里的松鸡拍着翅子,在等待着另一只松鸡一起飞走。

鼾声吸引着树阴里一双被啤酒醺红的眼睛——他叫根子,是刚刚醒来的。他一睁眼,确乎一生的事情真相大白——从阴翳里看阳光下的事物,竟然是如此地清朗明白,只是有一点他不明白,梅子为啥宁愿在太阳地里小憩,却不愿到这棵大杨树的树阴里来。

根子家也在村西,跟梅子的家斜着隔开一条大路,两家的屋顶炊烟扭结到一起也是常有的,根子有个刚初中毕业的儿子,成绩不好,花钱买到了外地的一所私立中学;妻子刚刚把第一茬蚕侍弄上架,就去了远方打工。他一个人在家里自由自在,无拘无束,这对他是难得的天赦。他几乎一辈子没有做过主,不要说在家里,就是在麦地里收割,在秧田里栽种,他都牢记着妻子的吩咐,那么谨小慎微规行矩步。他是村里最听话的男人。

“在家里好好呆着,我去做月嫂,干半年就回来看你和儿子,你可得管好自己,别……”

别什么呢?妻子没说出口,根子是知道的,别多喝酒,别敞了门到邻居家海吹,别做出出格的事儿。

妻子的话仿佛一直挂在跟子的耳廓上,像无形的耳环,却能叮当出声响来。

现在,他打一个盹,就觉得世界变了,他身边那些枝枝蔓蔓藤藤条条全都被一把锋利的刀子砍断了,阳光铺在麦地里,像一张没有边际的麦草毡,平覆而柔软,光滑又熨帖。

他知道这簇树阴为什么罩不到她那儿,并不是树不够大,这可是一棵足够合抱的大杨树了;他也知道那草帽并不能真正遮挡着阳光,被草帽盖着的只有一张白皙、秀气、多少有些沧桑的脸庞。

他中午从自家碗橱里找出半碗炒黄豆,还有一瓶啤酒。他本来不喝啤酒,只喝白酒,不记得是谁送给他这瓶啤酒了,因为这阵子他常常帮人家夏收,人家送点吃的喝的,说是女人不在身边,一个男人做饭麻烦,倒不如腾点时间帮邻居收收麦子。他有的是好力气。谁知一瓶啤酒下肚,就有点儿醺醺然,坐在树阴里径往周公府上来了。

帮梅子割麦是前几天约好了的,梅子家麦子特多,丈夫外出经商,公公从来不喜欢干地里活,弟弟高考在即,也帮不上忙。更主要的,是他怜惜梅子娇弱的身体,尤其那张好看的脸面,怕经受不住五月骄阳长时间的烘烤。

天晴久了,阳光忒歹毒,像蜂子,蜇人。闷蝉的鸣叫声从树叶里扯出来,像老纺车上的棉纱线,要多长有多长。

他走出树阴,甩掉外套,朝麦地走去。但他又停住了,回过头来看一眼那草帽,他只看见那翠绿的衬褂和那黑短的紧身裤,只看见那浑圆的曲线在阳光下,像一幅速写,那扎成一束的黑发,大半截露出来,发出闪亮的光芒。

鼾声在悠悠蝉鸣和野玫瑰花香里飘着,还能清晰听见,均匀,细腻,舒缓。

他悄悄走过去,轻轻蹲下来,慢慢揭去她脸上的草帽……

旋即,他盖上草帽,退转身,大步走向麦地。

麦地一片金黄,像梵高笔下的油画。根子不认识梵高,他仅仅读到初三年级就歇书了,因为父亲病故,母亲又半身不遂,他回乡当了个货真价实的农民。

结婚生子,而后母亲去世,再就是为了儿子的择校问题,夫妻俩焦头烂额,一度时间无计可施。是梅子给他们出的点子,去私立学校,那里按照中考分数收费,就是多点钱,进去没有问题。

根子忽而想到了妻子,想到了儿子,想到了他们端午节是怎么过的。端午那天,他一个人在家喝闷酒,梅子送来了烤鸭,还有辣椒煎豆腐。也是那天中午,梅子请他帮忙收一天麦子……

梅子仍在酣睡着,谁也不知道她正在做着一个什么样的梦。

这个下午,他怎么也弄不明白,描绘自己的一张脸原来只要零点几秒的时间:黝黑,多皱,双眼鼓凸,还有蚊虫叮咬的疤痕……而回味一幅速写,却要整个下午乃至更长的时间。

他不经意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

他再次抬起脸来的时候,在另一块地头,绿衬衫和黑短裤的身影在略低于麦子的高度,不紧不慢地向前推进。

这个下午,他大把大把地收割着金色的阳光,一片又一片,一垛又一垛……

小桃湾的蛇

刘森林耳朵不大好,背风就听不清楚,人称刘聋子。聋子一向不大与人交往,别人也就以为他不过是个聋子,人说嘛,聋三哑四呆头五,就只能这样,即使过路碰上了,点一点头,笑一笑,算是打了招呼。其实刘森林什么事心里都非常明白,小账算得精精细细,好像从来也没吃过别人什么亏。

要说吃亏,今年的秋天在小桃湾被蛇咬了一口,算是聋子头一回吃了个哑巴亏。

那天煞黑,聋子扛了捆草绳,准备第二天捆稻子,正走在小桃湾的尖角石斑茅窠旁边,冷不防左脚被鼓肚突眼的蝮蛇咬了一口。当即,聋子吓得脸色煞白。

蝮蛇在乡下被称作“土气泡”,是一种极厉害的毒蛇;一旦被咬,轻则肿胀、麻木、疼痛难忍,重则瘫痪甚或危及生命。这聋子知道被“土气泡”暗算了,随即扯根草绳将小腿肚子紧紧束上,勉强坚持走回了家。好在聋子早些年学过土医,懂得一些单方草药,他就叫他老婆上山去挖来蛇舌草和蚤休什么的,捣烂了敷在患处,然后内服五泻汤和绿豆汤解毒。他偏不叫找医生,也许是怕花钱。这样挨过了两天,看看倒也无事,便放心躺在床上养伤。

第三天,邻居杨根家里的打从聋子门前过,见了聋子家里的,便问:“婶子,聋叔这几天哪去了?庄稼放在田里,看看一日老似一日,别人家的都快收完了,你家的也该收回去了呗。”聋子家里的便回说:“他病了,不过也没什么大病,感冒吧,要不了几日的。”她偏不说被蛇咬了。为什么不说呢?这其中有个蹊跷。

前年杨根家要起新屋,新屋基看中在小桃湾,而那地方邻近聋子家的田地。聋子知道了这事,就跟他老婆商量说:“怕老刘家新屋一做起来,我们那几块田地里的庄稼会被杨根家的鸡鸭糟踏掉了,决不能让他在那里动土!”

聋子老婆说:“他做屋是经过上级批准的,你有什么权利不让他做呢?”

聋子诡秘一笑:“我有的是办法,最好让他离那儿远远的。”

什么办法呢?说出来可笑,他刘森林有个远房表哥是个风水先生,刘森林跟表哥咬了耳朵,让他顺便的时候到杨根家门前屋后转转,再到小桃湾转转,放出话来说,小桃湾那儿风水不吉利,谁家在那儿做屋啊,葬坟啊,都会走败运的。可是半年多过去了,杨根仍然在小桃湾切石头,掘屋基,还在右边的那条小河上架起了一座水泥桥来。

聋子被蛇咬的当晚,就和老婆嘀咕:“我被土气泡咬了一口,问题倒不大,配蛇药我还有一手;要是杨根那家伙遇上了这事,不死也得瘫下去,看他屋子还能不能做起来?”老婆这才明白为啥不叫说被蛇咬了,原来是想让杨根也尝尝这个滋味。

杨根家的回去告诉丈夫:聋子病了,说是感冒,恐怕不大像,聋子那么硬朗的人,感冒这小病他不会躺下去,何况庄稼正待收割。杨根微微一笑:“他哄你还差不多,瞒我可不中。那天晚上聋子老婆到处找草药,结果我看见她柳条筐里装着的不就是蛇舌草和蚤休吗?他一定是被蛇咬了,而且是毒蛇,如此说来,他就是在尖角石那儿被‘土气泡’咬的,只有那儿有这种蛇。你不记得?前年老勋叔也在那里被咬了一口,在床上躺了整俩月。”说完,杨根对老婆狡黠地一笑,又补了句“我今晚出去一下,可能回来得晚点。你明早帮我个忙,镰刀在仓房里。”

第二天一早,聋子田里居然有了两个人,一男一女,比赛似地将稻子放倒了一大片,田边还放了个小铁丝笼子。聋子老婆远远地看见,还以为有人大白天抢他的稻子,急忙跑来望,杨根直起身来大声说:“我们帮你抢收一下,天晴不了多久啦,叫聋叔放心治好蛇伤,你告诉他,以后再也不会被‘土气泡’咬着了,我都把它们关在笼子里,一窝五条哩。你看,都在这儿!”聋子家里的凑近一看,我的妈呀,可不是,像一大捆黑麻绳扭在一起,蛇信子火苗一样闪动不停。

原来,杨根昨晚出去,是在月光下给聋子的稻田放稻黄水呢。

聋子家里的急转身,一边扭动着胖胖的身子跑起来,一边说:“难为你们帮忙,我回家做早饭,你两个可一定要去吃饭啊!”杨根说:“好哇,我把蛇也带上,让聋叔见见是哪条蛇干的好事,看我不揍扁它!”说完,一串爽朗的笑声回荡在金秋的田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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