湾里鸡鸣三十家
湾是河湾,一个略呈猪肚形的河套,在括弧一样的两座山里,在江淮分水岭的岩脚下。
早先,湾外叫做庄园,庄园以外叫做马鞍硚。如今地名给改了,马鞍硚因为仨字儿难写,叫仓园。仓园有时候被村民写作“仓圆”,一字之差似乎意义更好,谷仓满满,粮囤圆圆。我女儿出生的时候,那儿还有个仓园小学,她一二年级便是在那儿读的。我的老家那儿就是河岩湾,就是草鞋岭,就是曹操当年打出三尺长的草鞋吓退孙吴大军的传说之地。到我这一辈人,感到不顺溜的是马鞍桥没有了,留下来的是一座石拱桥,埋在通村水泥路的下面,像一个涵洞。想起我们读书放学的时候,过了马鞍桥,就能听见湾里家家户户的鸡鸣,长长短短,此起彼落,恰似一支雄浑的交响乐,亲切感就自然而然地涌上了心头。
河岩湾算不上战略要地,也没有什么传统文化的遗迹,除了有关我们安徽老乡曹操、华佗以及《孔雀东南飞》中焦刘两家的一些零星的传说,就只有近些年我们自己听到的看到的人事风情,一如三十户人家的家长里短、前河后坎的风水形貌,乃至张家井的枯竭、粟家坝的倒塌或是余家古碓散了架。最近听说的,是湾里喜忧参半的时闻,随手记下一二。
湾里出人了。这“人”不是一般的人,是在外面混得有头有脸风风光光的人,是让小村激动兴奋甚至要在外人面前夸耀的人。他是老校长的儿子,一个自小不爱说话、怕见生人的假妮子,几年之后把一个私营企业做得比我们屋后的野麦尖还大。她们是老校长的女儿,姐妹俩双双考研考博了。一家三个研究生,很是了得!人夸她们家门向好,风水好,来龙绵长,去脉清爽。没过几年,老校长带着全家定居上海,乡下的这个家不要了,谁稀罕谁去住。结果没有人住,风霜雨雪将其还原为一片平地。
我是老校长一手提携起来的。早先,我父亲患胃病开刀,不到半年就去世了。父亲临终,拜托老校长一定要让我把书读下去,再不济,也要读到高中毕业。老校长不负我父亲的重托,免了我四年的学费,为我提供饭票、咸菜、学习用品甚至冬天的小火炉,使我得以顺利读完高中,并进入了函授大学。我也算“出来”的人,从河岩湾里走出来,成为一所省重点职校的讲师。但是比起老校长家的三个孩子,我仍然自惭形秽,觉得多少有些对不起老校长的关照与栽培。
湾里还出了一些口碑甚佳的能人:华为集团的业务副总经理,阿里巴巴的分部销售科长,宁波某企业的总经理,杭州创佳集团的副总裁,华中师大的博士生导师,还有本县的副县长、人大副主席等等……
湾里除了出人,也出事,不过大多是些“湾里响动湾里息”的小事。我记忆中,有同族之间因为田地纠纷打破头的,有弟兄之间因为屋子边界问题明火执仗的,有夫妻离了又合合了又离的,有打麻将输了钱老婆不让进屋的……出了最大的一件事,是那一年集体打平伙(会餐),有个青年喝醉了,拿起斧子要把队长砍了,他的理由是“我这么大还没喝过酒,谁叫你让我喝酒”。众人竭力来劝,劝得小伙子涕泗横流。那会儿,我父亲还没生病,他第一个上去抱住小伙子的腰。后来母亲说,也是该当无险,不然一斧子就把我父亲的小命削了。父亲只是笑,他是在笑母亲不知就里,原来醉汉砍队长,是因为粮食分配不均,他在为大伙摆平呢。
湾里有一个很大的田,叫做“大一斛”,是说这块田需要下谷种子二斗五(此为小斛,大斛五斗)。我在那里插过秧,是跟一个早先的大队会计学手。老会计老了,却能双手插秧;又听说,他年轻时曾经在路边田插秧,与一个在路上走着的小脚女子同速。每一棵秧下去,打出几点水花,溅在那绣花鞋上……极优雅的一个故事,是“乡村四月闲人少”这个版面上的一条花边新闻。老会计学识渊博,队里人说他的学问之深是“四两黄丝打不到底”。惜乎那会儿我在村里呆的时间不多,跟老会计请教的机会难得。只记得他给我出过这么一个上联:木匠打枷枷木匠。我好长时间都对不出来,他最后告诉我:举人监斩斩举人。至于像“马过板桥蹄打鼓,鸡啄铜盆嘴撞钟”“天作棋盘星作子谁人敢下?地为琵琶路为弦哪个能弹!”“弯桃树倒开花,小外甥——何日结果;横竹根直出笋,老娘舅——自然成林”……这样的妙对他心里不知装了多少,总像“衫袖子里的画眉——拉出来就叫”。
有一件好笑的事。我读初一那年,学校放忙假,正赶上生产队里插秧。我们都到一片五斗种的大田里去体会“退后原来是向前”的道理。其中有一位下放青年对这里的田地不熟悉,插到一处沼泽(泥淖)眼,一下子就陷进去大半个身体。大伙儿把他拉出来,一整个泥人儿,在泉水潭子里洗了半天,才还原一位小帅哥的本来面目。事后,他见人就说,河岩湾五斗种那个大田“咬人”。三年后返城,他的父亲、一位军队的首长来接他,在告别的酒席上,小伙子还念念不忘那“咬人”的秧田。
湾里最热闹的时候是一次开塘放鱼,几乎全村人都来了,掘塘埂的,拔塘桩的,下竹篙的,拦丝网的,备箩筐的,掌抬秤的,把菱角塘围得水泄不通。村人终于就要吃到自己养的鱼了,小孩子眼看就可以抱着肥硕的大草鱼往家跑,那情景一点也不亚于办喜事,或者大户人家出殡。结果令人沮丧,除了几脸盆寸头鲫,一条大鱼也没有。我清楚地记得那天午后的太阳黄脸刮瘦,有些薄雪的山坡上仿佛贴着一块块活血止疼膏……
湾里的刘扬根终生未娶,却将黄梅戏有一句没一句地唱,唱了几十年,唱得太阳打颤。他在众人眼里应该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傻子,然而对于外面的一些消息知道得比谁都快。纱帽尖汪老五死了,西津河叶春田的老婆生了儿子,古碓湾某某人家水井冒烟了……这些消息就像预言一样,在刘杨根说过之后不久便会实现。当然也有虚妄的时候,一次范老三驮着木桶回去,刘杨根说范家要杀猪了,结果却是用大木甑熏蒸三桠皮……
湾里的粟政牧是个极老实的人,力大无穷,然而他对自己的力气从不吝惜,总是谁需要就匀给谁。那年我家造房子,从三里外搬回门槛石,两个短工怎么也抬不回来。政牧瞧见,上去用手拍了拍,噌,扛到肩上去,一口气未歇丢到我家院子里。人说,老天总爱作弄好人,似乎是这样。政牧一儿一女两个孩子都不称心,一个犯癫痫病,一个患抑郁病,我每次从他家门口经过,总能听到杀猪似的叫喊,那是他儿子又犯病了。他烧锅的(妻子)逝世之后,四十岁的政牧坐在石磙上,五指插在发间,他已然一位老人,头发半白,皱纹渐深。我喊一声“堂舅”,他怯怯地应着,便拉我进屋喝茶,吃他一个大男子汉从菜园地里侍弄出来的葵花籽。
湾里的老妪大多长寿,我的表婶去年过了86岁生日,与我岳母同庚,现在依然健朗。岳母去年谢世,在湾里丧事办的是最热闹的一场。岳母将其女儿许给我,没费一点周折,也没花我一分钱。两家隔河相望,一呼即应。鸡鸣声中,炊烟起处,我在这边早读,她在那边放牛,青衫红褂,春意阑珊,没有乡人说的“高不成低不就”。岳母十分贤惠,在四乡八邻口碑极好,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她为我家腌制的小菜,左邻右舍在过年过节时摆出来的小菜没法跟她比,以至于我的朋友吃了过后,还要讨取一些带回去,这“人情”全是她老人家做成的。岳母临走时,为她的女儿拆下了好几卷白布片,那是纳鞋底用的。我穿着白布底暖鞋,想到我的岳母辛劳一生,晚年也不肯稍歇一息,心中充满着歉疚,不为别的,就为她对我的偏爱,对我们没日没夜的担忧和念叨。听到外祖母去世的消息,我的女儿从千里之外的大学赶回来,跪在那盏豆油灯下,眼泪汪然,泣不成声。
湾里的“小人”也有,偶尔偷你一棵树,拿你几枝柴,甚或为半田秧水发生口角,上村委会告状。但是,谁家有了喜事,谁家有了丧事,谁家有了灾难,一概不计前嫌,感同身受。春毛家失火烧了牛棚,大家不要命地往上扑,男人烧光了须发眉毛,女人湿透了巾衫裤褂,谁记着他的短了?五保户秀英老人去世,留下一个呆子。大家给他修房子,洗被子,烧锅子,连他拉肚子都照顾得熨熨贴贴。呆子家的门始终大开,却从没丢过一件东西,只可能隔三岔五在灶上多了几块糍粑,几根腊肠,几蔸红薯……
湾里还出好柴火,出清泉水,出老窑泥,出望月鳝。望月鳝是不能捉来吃的,据说有毒,我既没有见过,更没有吃过。老辈人说望月鳝在菱角塘里,月夜探出头来,痴痴地昂首望月,凡是见到了,都不是一个好兆头。果然,不久菱角塘淹死了一个五岁的小女孩,人们打捞了四五个钟头才找到,小女孩的肚子胀成一只鼓了。我那一阵子很想除掉望月鳝,却始终未得机会,于是做英雄的欲念在十几年的读书生涯中渐渐泯灭了。
湾里多竹,也多桃,日后说不定就会叫做水竹湾,红桃湾,这都是好名字。家家屋边修竹成林,密匝匝,绿茵茵,在风中亭亭款款,摇曳生姿。竹器是生活的重要道具,是谁家也离不开的帮手。簸箕、筲箕、粪箕,稻箩、掼箩、提箩,筛子、席子、罩子,蒸甑、蒸笼、毡簟……随便挑一样吧:比如掼箩?我还写不准这个字哩。但我熟悉这种器具,长方而扁,口成椭圆,尺余深浅,平底方座。腰上拴两只耳绳,便于挎、背、拎、挑,多用于女人打猪草,摘藤菜;男人则用来施草灰,播麦种。五月端阳近了,掼箩又可以用来盛桃。桃是咧嘴红、五月慢、叶底青,也有大黄桃与李光桃,后者桃花较暗淡,不为湾里人所喜。培桃养李不仅仅为了吃,更不出卖,图的是三月桃花,是窗前风景,添一帧美好生活的插页。
湾里一条大路,数条小路,如一张叶片。大路沿河,小路靠山,水纵山环,交于水口。水口以外便不属湾里,也不属于我村。我们村三十户,鸡犬相闻,炊烟相望,里看是一处世外桃源,对外将慢慢“为他人道也”。为何?因为早先历史上没有出过什么读书人,即使像老校长家那样人才辈出,龙门连跃,由于地方太僻,终不是托身之地;即使像老会计那样学富五车,由于成分不好,也只能在湾子以外三缄其口,为人诟病。“人大多祸从口出”,“女不输身,男不输笔”,老会计总是这样训诫后生说,舌头压死人;又说,平生莫做皱眉事,世上应无切齿人。切记切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