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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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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8/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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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灯花

昨夜灯花

一个多么漂亮的词儿,灯花,她总在我昨夜的梦里绽放。

我到了要上学的年龄,外祖母召集舅娘和姨娘们为我连夜赶制一套新衣,为她们唯一的外孙或外甥准备入学的行头。我记得那一夜的灯花是剪了又剪,一盏菜油灯,一凹生铁的灯盏,两根灯芯草合着开出淡红的一朵,而那灯花,却在忽闪的光晕里凝成绿豆那么小的一点,灿灿的,弯弯的,微微下垂着,偶尔爆出一声脆响,像夜的一个喷嚏,或是笼里鸭子悄然松了一下翅膀。

走进校门,首先读到的是下放青年老师的教导,并且从他们手里拿到一本薄薄的诗词选,于是,斜阳下,草垛上,水塘边,就有一串清纯的童音响起,朗然而执著——“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纳兰性德《采桑子·谁翻乐府凄凉曲》)

我从来就没弄明白做知青兼当老师的他们或她们,怎么一读到这句词的时候,就黯然神伤,就放下诗册沉默不语。我当然也不明白灯花何以能“瘦”。乡下的清寒日子里,只有老人或者孩子容易瘦,老牛容易瘦,就连村东头的那口老井也会瘦下去,却从来没有见过灯花能瘦。于是我想这灯花的“瘦”一定与夜有关,与劳作或烦神有关,因为外祖母以及舅娘姨娘们大半夜地裁剪缝纫,辛苦是自不待言的。

似乎没有多长时间,我的那本诗词选小册子终于给弄丢了,我的童年也丢了。

初中时,一个邻村的同学说不上学了。我说要是不上学,那家长恐怕不会放过。他说有的是办法,月星桥下最适合待一天的,桥下有水,水边有沙,干干净净的河沙,坐在上面比沙发还舒爽。我们带有午饭——红薯,并且,我们还有这个……他说得很诡秘,却从书包里拿出一本发黄的《封神榜》。真的,从那一天起,我们就连着几天旷课,坐在桥下的石块上或蒲草上,一个读,一个听,虽然读的时候有不少字不认识,采用“长字念半截,短字念半边”的办法,但大致还是能听懂的,就这样轮流着听读,把这部小说读了大半;剩下的,拿回去就着菜油灯的微光,几个晚上也就让姜子牙“封了神”。

这样还不解气,因为在那文化饥饿的年代,像《封神榜》一类的神话故事实在太诱人了,而且此类的“封建大毒草”在公开的市面上是不能出现的。我哀求同学将书借给我,我要在夜晚的灯下再细细地重温一遍。现在看来,那夜夜入迷地阅读,真个是“灯花识我意,一笑相媚妩”。(宋 陈与义)其间的沉迷与惬意是从来没有过的。一只墨水瓶和一枚铜钱做成的煤油灯,灯花结在棉线上,自开自落,这比菜油灯又先进了一步。自此,我对具有无限想象空间的文学有了极大的兴趣,通过另一个同学的父亲在公社革委会当“大干部”的关系,弄到了《西游记》《五十回》以及《韩湘子九度文公十度妻》这样的古典小说。

文学的魅力终于成了一种精神的牵引,在那物质和精神双重匮乏的日子里,我和同学们似乎找到了一个“仿佛若有光”的入口,任凭想象的翅膀拍打着家庭的沉重压力,任凭如饥似渴的阅读欲望啃啮着阻挡书香的门槛,我们还是尽一切可能,打听哪儿能借到书看,或者一旦听到有图书卖的供销社门市部,我们就结伴去那儿,即使买不起哪怕一本薄薄的小书,也会将它们摩挲又摩挲,久久不肯离去。

高中毕业,文革也就结束了,我在夜晚能够放开嗓子朗读那些藏在古典里的精美绝伦的句子,能够把罩子灯拧亮几倍,放开胆子读我所能借到的一些好书,包括《猎人笔记》《草叶集》《屠场》和《匹克威克外传》。记得《匹克威克外传》是1979年深秋从一个亲戚家哄来的,两大本书抱在怀里沉沉的,像盗取了宝库的金元宝,生怕别人看到抢了去。那个秋天的十几个夜晚,我虽然孑然一身,但是我的身心整个地融入到了十九世纪英国各阶层那些光怪陆离的交际和纠葛之中,我有时忍俊不禁,有时情郁于中,更多的时候,是夜晚有了寄托,有了秋风絮语的伙伴,正所谓“好事灯花双作蕊,照人月影入斜檐”。(宋·吕渭老《浣溪沙》)

毕业后捡了个民办教师的工作,在村小学简陋的办公室里,在仍然是玻璃罩子的煤油灯下,我一边参加安徽师范大学中文系的函授学习,一边踏上了文学创作之路。说起来得益于一个意外的契机。我的一个同班同学在对越自卫还击战中光荣牺牲,《安徽日报》和《安徽青年报》的记者争相来采写新闻报道,其中青年报的一位老报人、资深记者特地走访了英雄的同班同学——我。我们除了谈那牺牲的同学生前的一些生活细节、个人理想等等,还谈了很多新闻、文学乃至其他艺术方面的话题。我称呼他“何老师”,他喊我叶老师,我们就在学校的木板床上躺着,在灯花吱吱炸响的秋夜,一同咀嚼惠特曼的“草叶”,一同回味高尔基的“童年”“在人间”……

不知是什么时候,忽然告别了灯花,再也没见过菜油灯里灯芯草的微蕊,没见过煤油灯的棉线灯芯的红光,没见过任何能够开花作响的夜之爱物。自从灿亮的电灯替代了各类传统灯具,仿佛夜晚就不是夜晚,黑夜——日之余给人给来的紧迫感就悄然消失了。

感谢灯花,照亮了我的青春之路。1984年,我开始一边广泛阅读一边试着写写东西,包括诗歌、散文和小品。那几年,我的四位亲人相继去世,悲伤的苦痛难以排解,我把全部精力贯注进读写之中,虽然生活是极度清寒的,但因此也就慢慢变得充实而坦然了。接下来在《散文》《散文百家》《文学报》和《人民日报》等报刊上发表了百十篇作品,并陆续获奖,我的人生才真正步入一个新的起点。

至今,我的日记上还工整地写着一首唐诗,它的确记录着我命途多舛的耕读生涯:“开门草色朝无客,落案灯花夜一身。贫舍卧多消永日,故园莺老忆残春”。(唐·薛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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