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生草鞋岭
(外一篇)
我回到草鞋岭的时候,天正在下雨。下雨的草鞋岭只能是一幅铁画,软硬相谐,虚实相生,那些凸起的部分是坡上地块、田埂和树梢的云絮,还有野花;剩下的隙白则是天空、远山和飘缈的烟岚。
一群孩子像刚孵出的鸟雀,瞪大眼睛惊疑地看着这世界,他们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他们——我只记得牛背上一年四季穿着黑短褂的八哥,老檀树上翘尾喳喳叫的喜鹊,老仓房瓦檐下的燕子……时光在老人的脸上泛着古铜色,在孩子们的眼眸里滴着青嫩的汁液;雨水在新桑上寻找落脚点,春风吹过三月的麦田。
草鞋岭的一方古墩据说是草鞋耳朵,其实是乱坟杂陈的地方。埋在这里的最后一个人是我的少年伙伴小芹,由于患了胆道蛔虫症而耽误就诊,第二天早饭后她突然息了气,午饭前就埋在了墩子后面。出身富农的小芹的爸爸是生产队的会计,那时已是家徒四壁,集体的那把枣木算盘没有给他带来一点积蓄,女儿死去,老伴精神恍惚,弟弟还在劳改农场……因此,这是我看到的草鞋岭最后一个出售草鞋的人家,甚至,我还能用少年的嗅觉隐隐闻见古墩子那儿幽幽的葛藤或者紫藤散发出来的气息。
葛藤的叶子是蒸粑的优良笼垫儿,葛藤的花是紫色的,大多开在四月。七月半的葛藤最好用,柔韧而劲道,经得住捶打和搓揉,就像久经磨砺的人的性子。红藤我是后来才认识的,三出复叶,藤茎褐红色,极为坚韧,藤条漫长,同葛藤一样,都是制作草鞋的优良材料。草鞋岭出过一个医生,名字就叫红藤,后来学名改为红腾,至今仍返聘在当地一个卫生所当药剂师,据说他的祖父打草鞋的手艺了得,速度之快,一顿饭工夫可以打出三双草鞋来。
我的文学启蒙最早应该归功于那条关于草鞋的谜语。那也是老会计打的,严格说,是他吟唱出来的。在草鞋岭,没有多少文化人,徐姓和叶姓都是内迁户,算不得十足的“土著”。常年在外疲于奔命的我们的祖辈,就是这条谜语里描绘的形象:“秋前青,秋后黄,扭扭捏捏配成双。有耳不闻钟鼓响,有鼻不闻桂花香。主人带我行千里,忽然绷断肚和肠。随手抛到大路外,从此不带我回乡。”老会计唱得拈腔入调,别样凄楚。我父亲说,草鞋也有一条命啊。于是,我童年在外面走着,在山上打柴,在河里捞沙,在蜡烛尖扛杉树,总要将烂草鞋带回家来,交给父亲在火堆上烧掉,就像母亲捡到字纸,必要在灶膛里烧掉一样。那时,我受教于父训母嘱,眼里全是生命,我不会轻易踩死一只蚂蚁,不会将一粒饭吐在地上,不会糟蹋一朵南瓜花或野棠梨花,不会用手指指着月亮,甚至在睡前必要将鞋尖指向床榻……生命在冥冥中灵动,在三尺之上的头顶窥觑着你,以至于我将懵懂的宿命意识寄寓在杀鸡、剖鱼和屠猪这样一些年节事情的预兆上。那年二屠户来家杀猪,捅了三刀还没死的年猪就成为我母亲噩梦的根由,恰巧翌年父亲患病住院,手术后就没再起床。乡下的一个屠户或者一个铁匠篾匠都是无师自通的卜者,他们会把一件异事说成轶事,说得活灵活现神乎其神,我在其间受着那种教育,不知是开启了灵殿智府,还是蒙上了庸尘愚秽。二屠户曾经无比后悔地说过,当初要是立即在猪身上盖上油毡,那就让它马上断魂了;给我父亲打制棺材的孙木匠若干年后对我的三婶说,当初砍木做棺材时觑定第一块木楔飞出去就已知道家主享寿不长……
生命是一条细小的河流,日子是一程隐约的阴晴。草鞋岭八九户人家,三四个姓氏,源头都来自江西瓦屑坝。这里的“岭”活在人们口中,一直与曹操有关。曹操手下一支军队败于孙权兵部,溃逃之际沿路遗留一尺八寸长的烂草鞋,使对方误以为北地人高马大,蛮力无穷,遂不再驱赶。不过有一点我还是相信,草鞋岭曾经有过几位巨型身躯的前辈,诸如我的祖父、我的二表爷,还有那位八十岁新出满嘴牙齿的培秀老爹,都是一米九几的个子。文革中,我堂伯方德就因身材高大被派往安庆参加武斗,胜利归来时还夺得一根丈长钢钎,至今仍保留在二哥的东厢房里。身躯高大强健的先辈在草鞋岭遗留下来了高田坝、杉树林、大排梯地和枣湾干塘,保证了他们以及后代由食不果腹到“大锅吃了羊肉面,饿肚也能过荒春”。
再说塘吧。枣湾干塘原来是一口水塘,水是生存的命脉,塘是一个自然村落里富庶资源的象征。我很小时,塘里还漫溢着清泉水,有鱼,有虾,有鳝,有鳖。秋虾被捞起来,晒干,红得耀眼;黄鳝粗如擀面杖,身上有着大的斑点;塘边沙滩上叉鳖,是范老爹的拿手技艺,他的腰上缠着个网兜,上街时里面总装着两只肥鳖,有时换了烟丝酱干,有时卖得几块小钱。“斤鸡马蹄鳖。”范老爹常这样说,意思是仔鸡长到一斤正是滋补的时候,鳖儿长到马蹄大小吃起来正当其时。我就纳闷儿,范老爹培秀公八十多岁张出满嘴新牙,是否与他经常吃鳖有关。有一次我带水产局的朋友到枣湾去看干塘,他说这里原先有水,是水塘,信;然而这里有鳖,尚须待考。是啊,就像草鞋岭如今已简化成草岭,丢了那只“鞋”,娃儿们全然不认识草鞋了,何况草鞋岭呢?
扯开来说,我的村庄大名“月形畈”也没了,地图上注着“青天村”,其间还用过“仓园”一名的。每次回乡,听到老人念叨“月形”“月形大屋”“月形桥”的,我感到亲切。这很像一个人的乳名,它不会长大,也不会老去。而我的故乡成了只有学名而没有了乳名的地方,我的那些埋在草鞋岭的祖辈父辈们,我在新修的宗谱里已经很难找到他们,在地图上更是踪迹难寻。
下在草鞋岭的雨也很有意思,夏天午后,南面五斗峰开始布云,渐次弥漫到半山腰,到罗汉肚,到砂石包,一阵凉风过后,星星点点的雨珠打在瓦屋顶上,打在芭蕉叶上或者塑膜的猪棚上,继之如筛,如泻,如泼,沁凉的稻禾气息、萍藻气息和水竹气息扑面而来。男人坐在大门槛上看雨,女人坐在小趴凳上搓麻(别以为是搓麻将,那是用来纳千层底的麻索),大黄狗在男人女人中间快活地摇着尾巴。由这里看出去,朦胧雨雾中,山露着尖顶,岩闪着光亮,天泛着半青……草鞋岭的下午湿润,凝重,蓊郁,带着生命的气色和眼神。
说起这些,对于年轻人而言,无异于自言自语着一段童话。
当我们刚刚从母亲的襁褓中探出头来,惊异地打量着前山后崖、左湖右泊那些早已被祖先命名的小地名时,我们日后便会慢慢记住这些与襁褓、袷袢、马甲、兜肚、皂靴、褡裢等等连缀在一起的各具特色的地形地貌,就是这样一些带着乳香气息的地名儿,在我们原初的情感里打下了乡愁的烙印,使我们一辈子无论走到哪里,都紧贴着这些小小的标签。
我托生在草鞋岭,我的胞衣脐带都埋在草鞋岭,我的兄弟姊妹也是从草鞋岭走出来的。我清晰地记得毛栗坪那三间茅屋,那一架水碓,那一块能容纳二斗种的大田。六七岁时就随祖父在岭上割过葛藤,采过茵陈蒿,收获过辣蓼草和牛膝。四叶参有一股浓烈的熏香,可以用来催乳——母牛或者缺奶的产妇兼可服用。我出世时正赶上三年自然灾害,又值大队里吃食堂,母亲严重缺乳,是食堂里一位掌勺的伯母用稀粥上面的一层微薄的粥油,让我的啼哭慢慢变得有了点儿气力,使我现在仍然记得草鞋岭上给我生命与幻想的人和事。
记住自己从哪儿来,向哪儿去,这,没有超越人生哲学的范畴。
雪路上九河
九河的雪已经很大了。在这儿看不到一丁点儿尘滓,连树也是纯白的——白得逼眼的雾凇,寻路只能靠曾经的记忆和高低的凹痕。最有趣的是居然有摩托车过往,轧出一条“轨道”,而凹槽里全是均匀细碎的米花花——雪在车轮子上印出了无数的花样条纹,而后又均匀齐整地落在地上,极美的点缀,一路撒下去,给天然的雪景衬上了一道道花边。如果诗兴大发的话,说不定就有几首雪诗突然冒出来,关于雪路的,关于玉树琼枝以及千山鸟飞绝的。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和内侄一同选择这么个雪天去九河,也许是年内的日子已经有限,也许是九河的那位朋友确实需要去拜望了,或者根本不存在什么“也许”,只是随便走走,随便看看。什么地方雪大,就往什么地方走。九河海拔要算是很高的了,它在多枝尖脚下,九条溪水全是从这座海拔1700多米的山峰源出的,然后在两座左右环翼的山脊之间曲折而下,人谓九河十三溪。溪者,比河更细小,涓流隐隐,歌语泠泠,即使在雪覆冰凝下也不乏动人的乐声。河里的水却不同,它在厚厚的冰层下喘着粗气,如负重的牛,陷淖的车,轰鸣声空洞着,持续着,阴冷而彻骨。
大别山发脉了多少溪水,没人统计。唯有这十三溪口据历历,甚至暗藏着些许蹊跷。
我没有准确地察访过十三溪的位置,甚至怀疑前人只是随便说个数字,以示其多。眼下就更无法弄清它们的来龙去脉了,大雪一律把它们裹在怀里,远远望去,就如肌肤上的纹理,瓦楞上的坎沟,参差跌宕间隐逸着几多山的活力,几多水的灵韵。那么,脚边的这条河当是九河的第一支了,而且一直被人们尊为上九河。因为下九河与西溪相连,往下流去竟是宝纛河与林家河。林家河声名显赫,那儿曾经出了个翰林,是清朝嘉庆年间的内阁中书,并且做过道光皇帝的老师。他就姓林,字杞才,号为桂山。因为林老先生的缘故,流经他家门前的林家河里的鱼也被当成贡鱼,献作御馔而留名百载。如今县志里还不忘将它特别提出来,归入“物产”一章,“珍肴”一节,煞是引人注目。顺西溪一望,那林家河应该不远了,只是大雾萦绕,雪天一色,几十里开外渺若洪荒,不仅看不到林中书的故居,听不见他苍凉旷远的“崆峒吟”,就连今人修筑的拦水大坝也不见踪影。
这样的天气,置身于这样的高度,看这样的雪景,心里是纯净的,没有小镇上购买年货的喧嚣嘈杂,即使发一点怀古之思,也不过是想到白色茫茫能够埋葬一切,满眼空白能够填满一切。更远一点去想,不过想到九条河流究竟各往何处,各经何所,沿岸都有哪些风光,几许名人,几出典故。再远,在记忆里搜寻
出这样一幅图景,在俄罗斯飞雪弥漫的乡村,托尔斯泰也曾欣然赏雪并发出感喟,他眼中驻留着俄罗斯天空中灰色的云絮和北风吹过留下的情景,他那支拐杖深深地插在雪地里,不知是谁最先看到了从那杖竿上发出的思想的胚芽。“雪能够使河流停住”,我品咂着这样的句子,不觉又独自向前走了一程。
终于见到了九河小村,这是一个自然村落,村小学就坐落在村子中央,两岸相对着十几户人家,有青砖瓦房,有红砖的预制板顶。没有了昔日的山棚和土坯墙,没有了安在墙上的土烟囱。牛棚避风而搭,羊圈依竹而修,能够通行三轮车的小路贯通家家户户。就自然环境而言,这实在有点儿世外桃源的遗风,但桃花源却没听说有九河十三溪,更毋论电视接收器和电话线。大雪轻轻覆盖着这个曾经作为“国共和谈”遗址的小村落,仿佛幔帘遮掩着灯光,仿佛襁褓裹紧着婴儿,我们只能隐约听见他悠远的交谈和朗笑,只能悄然听见他均匀的微鼾与鼻息了。
大雪改写着自然景观,也渲染着我们的心境。几乎没有感觉到丁点儿寒冷,反倒浑身汗渍渍的,连眉毛上也挂着热雾。于朋友温暖书室的案桌上,内侄酣畅淋漓的斗笔游出了一副颇有气势的对联,它完全是关于九河的:源出苍山,千古韵成大别曲;流归淠史,九根弦作青天吟。他这写的是我们青天乡的小九河。一岗之隔,一步之遥,长江和淮河(一支脉流经过淠史杭灌区)流域就在这里执手话别。在江淮分水岭赏雪,当别有一番意趣啊。
我又想,九河可否作“酒河”?因为距此不远的锁山就有一个清泉出酒的传说,只是据说后来有个富人嫌其仅仅有酒无糟,难以养猪,憾教神仙出示四句诗而涸竭了那芬芳四溢的佳酿,诗曰:天高不算高,人心最为高。泉水作酒饮,还嫌猪无糟!看来,除了精神上须不断发掘,在物质上还是尽量节制些欲望为好。我看到村民在走上小康之路以后仍然节衣缩食地过着朴素的日子,连孩子掉在地上的一节芋头都要捡起来,拍拍上面的灰尘然后吃掉,我深谙了林中书当年荣归故里,促其妻韩氏“亲操井臼”,他自己则时常“暇事稼穑”的缘由了。如此看来,弯弯九曲河,隐隐十三溪,你还是称作“九河”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