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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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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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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雨

谷   雨


1

秀颖家的稻种也泡进了水缸。

她又一次把手伸进缸里,感知水的温度,生怕水太烫,把稻种催熟了。水温正好,有一点暖,却不烫手。

以往鞍正在家的时候,她从不需要过问浸泡稻种的事,总是到了该栽插的时候,她才下田帮递递秧把子,打打化肥。今年这些事全落到自己头上了,她有些紧张。

“妈妈,我肚子饿了!”七岁的女儿苗苗放午学回来,大老远就对着家里喊,连喊了几遍没人应,进门把书包一扔,就翻箱倒柜找吃的。找了几块锅巴,却忘记关上碗柜的门,那只黄猫正好乘机而入,将上次来客吃剩的半块腊肉吃去小半。等到秀颖回来时发现猫正在墙角舔嘴,她那个气呀,将那猫重重踢了一脚,又将苗苗狠狠骂了一气。

太阳把老梨树的影子支进天井,像一块毯子。秀颖这才感觉自己也饿了,望望人家屋顶,都在升起缕缕炊烟。可是秧田的水还不够,必须在今晚把水灌满,明天就要起耙,平垄,人工和牛工都讲好了,一刻也耽误不得。水从上冲老胡家秧田来,要跟人家讲讲,不然会闹出意见,特别是男人不在家,往后还要他们多担待些。

“苗苗,妈到上冲去看看田水,回来就给你做饭。”

苗苗还在赌气,没应她,一个人站在门外草垛边,看老杏树上那对喜鹊衔枝搭窝。

从老胡家回来,秀颖赶紧给苗苗做饭,一边洗菜,一边喊“苗苗”,并无回应。菜饭焖在锅里,再到外面去寻,依然不见孩子的影子。这下秀颖急了,喊的声音都有些沙哑,仍然不见,她想,会不会在湾里呢?

湾里是柳哑儿家,平时孩子们多喜欢到他那儿去玩。哑儿人很憨实,又聪明,特别喜欢孩子。只要有孩子来,他总要拿出甘蔗毛豆角薯干什么的来招待孩子,惹得孩子们一齐喊他哑叔。他乐得孩子们喊,也乐得把家里能吃的东西都拿出来。在全村,恐怕就算哑儿的人缘最好。

秀颖还没到哑儿家门前的塘埂子上,就听见苗苗的笑声,还有哑儿的笑声,她这才松了一口气。她有些后悔刚才对苗苗的责骂,自己心下说,就算把腊肉炒给孩子吃了,又怎样呢?一个多么懂事的孩囡囡,要是搁在别人家,还惯不过来哩!快半年了,他爸不在家,自己忙里忙外,哪里有时间照顾孩子,多少回都任他用白开水泡泡冷饭,就着一口盐菜。想到这里,她鼻子酸酸的,眼也发热。一抬头,苗苗就在跟前,手里捏着一块南瓜饼……

她把苗苗紧紧抱起,用发热的脸挨了几挨,眼泪就出来了。她放下苗苗,拉着她的手,快步往回走。母女俩回到家,已经快到两点了。秀颖催苗苗赶快吃饭,苗苗说来不及了,下午第一节课还要进行单元测验,就背起书包,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2

闷得很,墙角的石头都出汗了,淋淋漓漓的。秀颖揩着额上的汗,草草地扒拉了几口饭,很饿的感觉忽然就没有了。下午的事是把猪圈里的粪起出来,堆在院子旮旯里。秀颖打开猪栏,挽起裤管跳下去,那两口半大的架子猪并不欢迎主人在它们眼睛底下挥舞耙锄,一头张大着嘴巴,做出要咬人的样子,大声地吭吭;另一头倒是乖巧,却一个劲地用嘴拱着地上的粪泥,把脏兮兮的粪泥蹭到秀颖的裤子上去。秀颖让它们搅得不得安宁,几次用耙锄装出要打它们的样子,这使它们闹得更欢了,围着主人转圈子,撒蹄甩尾地欢蹦着,就这样,圈子里上演着一台热闹的好戏。

女人哪习惯做这种活!没干多久,秀颖的腰开始隐隐作疼。她怨自己无用,想到别家女人在男人外出打工的长年累月里,都是那么能干,样样农活拿得起,放得下。也怨自家男人那么狠心,说走就走,自家的农活也不安排一下。半年了,一分钱也不寄回来。孩子学费,人情往礼,村里税费,哪一样少得了!但她马上原谅了鞍正,他还不是那种在外面吃喝嫖赌样样沾的男人,他走的时候说过,在外面干一两年,挣个十万二十万的,回来盖一栋房子,另外趁年轻到外面去见见世面。秀颖想到这里,忍着腰疼,狠劲地挠了一阵子,院子里堆起不小的一个粪堆。

天阴得很,更加闷热了。秀颖脱去了夹袄,露出蓝底红花的衬衫,站在樱桃树下歇息,仿佛一株盛花的樱桃。她想今年要是一个好年成,再把基肥下得重重的,稻子长得好,除了留下吃的,还可以卖去五六千斤,也能挣个五六千块钱;桑叶能养一张多种的蚕,只要不瘟,三千块钱没问题;杂交萝卜有四亩多,一亩两百块钱,也能收个千把快。两头猪留一头过年,卖去一头,价格再不行,一千块稳当。这几项加起来,少说也有一万多。她沉浸在这混合着樱花清香的冥想里,突然来劲了,耳边响起在娘家时父亲常念叨的话:清明要明,谷雨要雨。看来,今夜真地会有雨了。

秀颖的父亲是一个教师,却没能让女儿念到高中,因为她是姊妹中的老大,两个弟弟不但考上了大学,而且都在城里买了房子,安了家。人都说秀颖家坟山葬得好,一家出了两个大学生,哪知老爸退休了还要和妈妈朝管朝,暮管暮。花了头发的妈妈见人常说:八十岁公婆割黄蒿,一日不死一日还要烧。有时秀颖回去,看见两老背柴担水累得气喘吁吁,不能不帮着干一阵子,甚至一干一个上午或是一个下午。当秀颖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在回家的路上,心里暗暗地生着埋怨,她怨父母重男轻女,将自己的前途不当回事;埋怨两个弟弟不尽孝道,对父母不闻不问。她也埋怨自己为什么就一口答应跟鞍正这门亲事,要是找了个读书人,起码对孩子的学习不会这么草率,连孩子读到几年级了他一时竟然想不起来。一想起孩子,秀颖心里好像梗着块东西,特别是今天中午,苗苗不但没吃饭,还挨了一顿责骂,她难过得再也控制不住,眼泪像响过春雷后的天空,一阵一阵掉雨星子。

房里那台老式自鸣钟响了四下,秀颖挽高裤脚,再次跳下猪圈,她要把剩下的粪土起出来,沥干水分,以便明日找人挑到田里去。就在她刚站到冰凉的粪泥里,一锄粪还没扔出去,她感觉到有个身影进了门,侧过头细看,原来是哑儿。

哑儿见秀颖在猪圈烂泥里起粪,先是一愣,转而笑笑,用手指指烂泥,再指指秀颖白皙的腿脚,头摇了一摇。秀颖脸一红,示意哑儿走开。哑儿脱了解放鞋,卷起裤脚,跳下圈里,过来就要抓秀颖手中的锄头。秀颖见哑儿执意要帮忙,也不推辞,将锄头给了他,自己进屋拿出一副粪箕扁担,她想哑儿帮着起粪,自己赶紧挑走一些,明儿的活就轻松多了。不想哑儿也跳上来,抢了粪箕,自装自挑,跑得一阵风似的,秀颖看着他的背影,抿嘴一笑。

苗苗放学的时候,秀颖把粪起得剩不多了,哑儿越跑越快,地上的粪也不过两十来担。秀颖住了手中的锄头,跳上院子石条,在门外水沟里洗了手,进到厨房给苗苗做饭。

“咯咯,哈!”

“苗苗,你笑什么?”秀颖前脚刚跨进门,一回头,问了一声。

“你看你看……”苗苗用手指着哑儿,原来哑儿送去一担粪回来,手里捏着一条大黄鳝。

苗苗最喜欢捉黄鳝了,往年爸爸在家的时候,一到清明,天天晚上跟着爸爸用矿灯到田里去照泥鳅黄鳝,有时一晚上能捉好几斤。

秀颖让哑儿将这条黄鳝养在水桶里,等到明天再捉到了一起给苗苗烧汤喝。秀颖就问苗苗今天下午语文测验的情况,苗苗说考了第二名,96分。苗苗很有些自豪,秀颖心里也就开朗了,她还有什么寄托呢,除了苗苗,她哪样都放得下来。苗苗把划满红勾勾的试卷摆在桌子上,一边吃饭一边摇摆吊在凳子上的小腿,随着他的晃动,凳子发出均匀的榫臼老化的响声。

苗苗吃完饭,秀颖让她去喊哑儿来随便吃点,算作晚饭。哑儿用手指指地上的粪,意思是不多了,挑完再吃。秀颖看得真切,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一种好久没有过的感动突然涌上心头。自从嫁到这个村子,她还是第一次认真地这么近距离地打量哑儿,二十七八岁的年纪,中等个儿,发亮的前额,浓重的眉毛。除了语言上的障碍,通体透着健康、沉实、稳扎和老练,挑着那么重的水粪,跑起来仍然脚下生风。对于哑儿农活方面的功夫,秀颖早有耳闻。她却有些想不通,长得周正且干活利索的这么一个小伙子,仅仅因为他是哑巴,怎么就一直没人愿嫁给他呢?


3

春雷响了,墨云从西边的山头上往上涌,终于和夜色连成一片。

秀颖送走娘家那个组的来人,心里的云片越涌越大。父亲跌得厉害,看来凶多吉少,不然,娘是不会叫人来告诉她的。

“苗苗,外公病了,我要回去看看,你在家里看家,晚上怕,我叫哑儿给你做伴。”

“我也要去看外公……”苗苗小声地说。

“那谁看家?家不要啦?”

“那你赶快去把哑叔叫来吧。”苗苗毕竟是懂事的孩子。

不大一会,哑儿就到了,哑儿打着一把雪亮的矿灯,是可以充电的那种。强烈的灯光在苗苗脸上晃动,苗苗笑着,哑儿也笑,一声一声“昂昂”的语音,听起来像牛犊撒欢试嗓。

秀颖做了一些必要的关照,就打着那把半明的手电筒出了门。一会儿,哑儿的矿灯也在门前的水田里闪烁,哑儿和苗苗已经抓了好多条黄鳝,还有泥鳅。快乐的童音和昂昂的牛嗓子响在春夜的田野上,引得附近孩子开了门来张望。

外公是在后半夜去医院的,那时苗苗睡得正甜。苗苗被哑儿摇醒时,旁边还站着一个人,苗苗不认识,苗苗从哑儿的手势知道外公去了医院,陌生人让苗苗赶紧穿好了衣服,又带上书包,跟他快步出了门。哑儿关门的声音在这静夜里特别响,以至让苗苗走了好远,还回了一次头。

苗苗和妈妈在医院里陪着外公,她们不知道在她们走后,哑儿把她们家里卫生彻底打扫了一遍,把母女俩换下来的脏衣服洗净,晾好;将吃水的水缸灌满水,又将浸泡的稻种搅动了两遍。他刚要熄灯睡觉时,一眼瞥见了墙上镜框里的相片,那是秀颖的结婚照,年轻且秀气的秀颖,双眼里汪着春水,比画报上的明星似乎还要漂亮。

如果哑儿能够说话,他一定会对人说,他看见过秀颖的结婚照,是在一个春风拂荡的夜里。


4

父亲入院的第三个晚上,秀颖才回来。这两天都是哑儿照应着苗苗,秀颖到底放心不下。可是等她回到家里,看到屋子里里外外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就连她和苗苗的衣服也给洗得清清爽爽地晾在衣架上。土粪全都跳到了田里,稻种也撒到了秧田,并且盖上了薄膜。秀颖一阵激动,她看到苗苗已经睡了,睡得那么香甜,就像一个纯净的安琪儿。秀颖陡然涌起一股歉疚感。做母亲的,还没有一个哑巴光棍把孩子照顾得好。她擦了一下眼睛,怔怔地立在门口。

院子里响起了脚步声,她完全能辨别出那是哑儿的声音。

看来真要下雨了,天是这么闷热,而且暗得很。哑儿高挽着裤管,赤着脚走过来,有些惊讶,有些欣喜,他做了一个手势,秀颖没看懂,但是她知道,哑儿可能是说苗苗这几天非常听话,一切都很好。

秀颖烧好了水,让哑儿洗澡,然后打算自己好好地洗一洗。这三天来实在有些疲劳,别说洗澡,就连洗脸的工夫都没有。好在父亲脱离了危险,两个弟弟都回来了,她这才放了心。也只有这时,她才感觉到了累,一种实实在在却安安稳稳的累。

哑儿洗好了澡,换上了鞍正的衣服。他在院子里坐了一会,喝了一杯茶,然后拿起自己换下来的脏衣服,准备回家。秀颖此时刚洗好澡,出得房来,看见哑儿拿着衣服要走,她抢上几步,要夺下衣服,却不想哑儿捏得特紧,她只夺得哑儿一串儿哑语。

哑儿定定地看着秀颖,看她的脸,看她红润而小巧的嘴唇,看她丰满的胸脯和那微微缩紧的腰身。他身体似乎在微微颤动,像春夜微风中的枝条,仿佛发出一阵阵飕飕声。秀颖觉得自己也成了一棵树,一棵在雨中克制着焦渴而未能畅饮一场甘霖的青杨。她仰起脸面,看天,天上灰沉沉的,没有一点儿亮色,只有樱桃花的细香隐隐约约地一点一点地滤过来。

秀颖倏地张开两臂,奔扑过去……

秀颖从来没有觉得春夜是这样子的。她喘息得厉害,这在哑儿看来,是极为新奇的。哑儿生命中的第一个这样的夜晚,将以无数次的幻影闪耀在他的沉默与躁动中,甚至定格在他未来的遐想里。他听到了雨声,那来自无比遥远而又十分切近的雨声。那声音像小鼠的利齿,一点点噬啮着他的原始的钝觉,使他复原成一个阳刚汉子;那声音同时也将他的喘息和心跳淹没下去,如春潮淹没了岸边小草的窸窣和虫子的鸣唱……最后,将有一滴晶莹的雨珠,穿透他的想象与幸福,直达一个春天的节气——谷雨。

秀颖也听到了这雨声。她听到了稻种萌芽的声音,听到了身体里那些叶子和花蕾发散开来的声音,听到了这个世界上她从来没有听到的柔曼细切或者惊心动魄的声音。那是另一种谷物和春雨一道生发出来的生命的交响。

雨,不,是谷雨,从天而降,噼里啪啦,这节气中的春雨,用它亘古不变的节律,弹响了村庄里人们盼雨的心弦,又以它骤然而来的气势,淹没了村庄里一切和谐与不和谐的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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