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桥秋意
扬州我只去过一次,苏州却已是熟地重游了。
姑苏正起秋意,短衫的两只袖口感受着朗朗秋风,它似乎也在吟诵着古运河上飒爽的秋思。沿河垂柳翠色未褪,纤条如发,微风中摆动着款款丰姿。落日衔山时分,想来寒山寺的钟声正在酣眠,而诗人张继也还没有沥干那壶陈年老白干。
无意中却听见李白也在姑苏闲游,似乎就在老城外围的堤岸上举目四望。“稍稍来吴都,徘徊上姑苏。烟绵横九疑,漭荡见五湖。”我知道青莲居士会来的,对于一个遍游五湖四海的诗人来说,再也没有像苏州这样一个古色古香的老城更适合这位诗仙游侠发幽古之思了。苏州应该称得上一个神清气定、耐得住寂寞的城市,尽管游客早已把这里聒噪成中国十大旅游名胜景点之一。姑苏真是一位“老姑子”了,她城府深,历史久,规模大;她兼具水陆和合、郊街相耦的特点,至今古城区还端坐在2500多年的原址上。鉴于她不可多得的水陆佳构,李白欣然在一个清秋之暮来到姑苏台,写下了《乌栖曲》的名句:“银箭金壶漏水多,起看秋月坠江波。”很可惜,我来的这个晚上,是无缘晤见苏台明月了,因为这还是农历的八月之初,难得一睹“月坠江波”的夜景,且晚上要在一个指定的地点聚会,由不得一个人去追寻那弯诗意的月亮。
归聚的地点是寒山寺。来苏州不到寒山寺,的确有点游兴寡淡的遗憾。随行的一位美术老师完全是冲着寒山寺来的,他的画夹如一方枕席正温着水墨之梦。我们尚未走近,看寒山寺像一只画舫,静静地停泊在运河边上;而枫桥却俨然是从船头抛起的一条缆绳,它要着力将这座古寺向北拉去。我不知道千百年来文人墨客为何总喜欢瞩目这座拱桥,并且由它勾起无边的诗兴。你看,张祜的《枫桥》诗云: “长洲苑外草萧萧,却忆重游岁月遥。 惟有别时因不忘,暮烟疏雨过枫桥。”南宋诗人范成大《枫桥》诗云:“朱门白壁枕湾流,桃李无言满屋头。墙上浮图路旁堠,送人南北管离愁。”南宋爱国诗人陆游,当年投笔从戎西赴巴蜀,途径苏州,也写下了《宿枫桥》一诗:“七年不到枫桥寺,客枕依然半夜钟。风月末须轻感慨,巴山此去尚千重。” 明人高启在《泊枫桥》中发出这样的感叹: “画桥三百映江城,诗里枫桥独有名。几度经过忆张继,乌啼月落又钟声。”清人沈云椒《晚过枫桥》也说:“雨不成丝柳带烟,暮天远水正无边。客愁最怕钟声搅,不向枫桥夜泊船。”此外,王昌龄、王安石、苏轼、吴文英、韩奕等都写过大量有关枫桥的诗词,从而使枫桥名满天下,跨越古今。
枫桥俨然是一座诗桥。“桥上行人桥下水,悠悠独向此中来。”我忍不住也发了一声默叹。
渐渐就到了寒山寺照壁前。照壁在山门之前临河而立,旁有婆娑的绿茵簇拥,下有粼粼的波光映衬,显得禅意森森,气度凛然。由三块大青石刻出的“寒山寺”三字,笔法古雅,力藏千钧,似乎自寒山大师之后,历史的底气和俗外的超然都熔铸在这铁钩银画之中。我兀然发现人的一生就像一个汉字,他的每一个笔画,有的平稳笃定,有的凌厉峭拔,有的婉曲蕴藉,有的圆润孤独……“寒山寺”如果是三个壁立的人,我倒觉得他们真地入禅淡定,满目空明了。这样想着,悄然转身回望枫桥,又如一道偃卧的背脊,仿佛等待着肩起一寺冥冥的叮嘱和一路众生的踢踏。
邀约我来寒山寺的,是佛教期刊《寒山寺》的一位编辑朋友,因为我在本年度第一期刊物的“佛教文化”栏目上发表了一篇文章,题为《诗情禅意满筠篁——禅诗赏读》,智海大师特地要我来苏州时,一定要去寺里喝杯茶,病顺便把稿费领去。我在邮箱里说过,稿费就不要了,给寺里添点烛,若来游苏州,打扰喝杯茶倒是幸事。
寺里的春茶真是素净,大师的言谈更是素洁。
然而,我要寻觅的,仍然是姑苏城外的枫桥之秋。
河堤之上,的确有枫树,但尚未染丹,也许秋风吝啬,或者寒鸦还在旅途之中吧。在桥头,在槛外,在亭塔脚下,几株青枫像青衫士子,像歇脚挑夫,一任游人从它们身边往来,连枝条也不招摇一下。与一株秋枫比起来,我们则浅薄浮躁得多了,为了追寻一首诗,为了考证一个典故,我们费了多少周折,卖了多少傻眼。
明明是河边枫树,为什么偏要叫做“江枫”呢?我得向学问家请教了。得到的答案是:夜泊中所见的枫树之所以称为“江枫”,也许是因为枫桥这个地名引起的一种猜想,也许是选用“江枫”这个意象给读者以秋色秋意和离情远思的暗示。(《唐诗鉴赏大词典》刘学锗)如此,倒让我想起白居易《琵琶行》中的句子: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诗人们之所以选择秋枫来作为抒情意象,并不是以此象征人们的情思正燃烧得火红,相反,倒有“泪血染成红杜鹃”的寓意。
这寓意对今天的游人难以引起多少共鸣,也许是今人的幸运:“对愁眠”绝对不如对灯红酒绿而眠,也不如置身瑶海床垫而眠。因为“愁”这个东西毕竟不是大众消费品,就像诗不是大众消费品一样。 情愁也好,乡愁也罢,说说倒也无妨,若是“为写新诗强说愁”,恐怕就有些矫揉造作了。
然而每个人的一生却又都在写他自己的一首诗,只是有的写在卷轶里,有的写在碑塔上,有的写在行旅中,有的则写在他毕生的蒙昧里。
我觉得我终于在枫桥寻到秋意了,枫叶瑟瑟,它不认为自己老而愈红,相反,只是保留了一种本色而已,就如同万树叶落,从高高的位子上轻轻松松下来,只是为来年的新生后仔腾出一个位置一样,那么欣欣自得,那么飘飘欲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