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冬天进来
一
让冬天进来。
让一切带着寒意的事物进来!风。落叶。跌断前蹄的马。木桶上的铁箍。水龙头里的哽噎以及猫的鼻息。让我的记忆,开叉的笔尖,去年的雪粒和疼痛,通过一条“小寒”的幽径,到达这个码头,到达曾经抛锚的河岸,让孤独眺望残阳。
芦苇没有起身。白鹭飞去,一汪浅近的湖水浮不起深刻的底舱。一个渔人,在冬天的早晨,抛出一张幻想,拽紧他的是昨夜的风和庄前冷色的灯光。我打问一支老桨,一个摇了一辈子头的仆役,请它指明夜晚的道路。咿咿呀呀的絮语,就这样尼采般地疯疯癫癫;太阳,街灯,老母亲皴裂的手,小姊妹们裹紧的紫袄,都是物外的虚设。前面没有道路!
停靠在青石板旁的阒静、叶子和微波,粼粼地翘望柳枝上的新词。婉约二更头,劳作的农妇提起篮子;她的丈夫,一个苦命的叹号,破坏了在古典的篇幅里立了很久的意象。
寒露上升。
紫铜的门环,一只在敲打自己,还有另外一只早已在春天凋落。开门的声音悠长,细瘦,恍如一条系羊的葛绳。时钟在老墙上嘀嗒,几粒火种,溅起一星温暖。相信火塘是宽怀的,就像相信明天是晴朗的一样,脸庞上写满失落的苦笑。
进来啊,你。冰冷与温热,已经在多少个世纪里对峙。揭开生活的封面,揭开锅盖,揭开苦涩与酸辛的记忆,我们品味草鱼和水,还有辣蓼,还有盐巴。
二
让冬天进来。
让猎人的火药和扳机失灵。桦树下面是一个去年的穴,在那儿,野獾的梦刚好做到一半。细碎的干土,随着鼾声被挤出穴来,几片山禽的羽毛散落四周——獾子是从来不食活物的,多数时候,它不念经,但吃素。
雪地上有好多脚印,在我之前,没有我的。太阳融化了大片的空白,化不掉的,是不能留下脚印的地方。风干的慈菇枯果,山楂一样自卑;它们自负过一阵子,但没人知道——它们不是用来传宗接代的,尽管枝条上缀满尖利的针刺。
这里也有列那尔的“喜鹊”:“她全身漆黑,但是,她去年冬天是在田野里度过的,因此身上还带着残雪。”而乌鸦与一砣土坷垃对峙时,它身上已经长出了一缕麦须草。
松鼠可以叫一个孩子快活,但同时令一个老人讨嫌。这不是我去过的林场,没有栅栏,没有剥兽皮的短刀。夏天的蓑衣高高挂起,还在滴着从芒种那儿垂下来的水滴吗?玉米用齐崭崭的牙齿咬紧一个话头,它这辈子的微笑直到打落门牙也不会改变。命运对于它们,无关痛痒,虽然它们实在衰老得过快;在旷野里,秸秆们依然挺直着身子,风撕破了穿过季节的履历,如同撕破了行僧身上的袈裟。
一些树木,都是一些过客;一些石头不是,灵魂也不是。雪在石头上化得更快,这有点像我们的头发,在思考与忧伤中脱落得特别厉害。不是无情之物的不仅仅只有落叶,落拓,落泪,落果,世间向下的事物,反向加持了它们向上的力量。
目光也是如此。
走近一位看山的老人,他眉霜凛冽,步履坚沉,腰上紧束一条黑色皮带,姿势有点儿像行者武松。跟他攀谈的时候,炭炉里的火苗正舔着乌黑的水壶,而那把弯刀,在杉木的串壁上谦恭有加,尽量遮掩着刃上的毫光。山棚里没有腊味和诗意,唯有两双粽鞋,竖起二十四只耳朵,在聆听山喜鹊的啼唤。
我向更远的山垭口走去,山外的春色,也许正在调和一盘旖旎的油墨,而在许多看不见的绳枢瓮牖之内,冬天还在延续着它奸邪的淫笑。
把窗帘卷起来,假如有窗子的话。太阳是从那边升上来,那边的早晨,是橘树枝上向南的柑橘,而我们,是一些在西窗下晒太阳的土豆。我们自己知道,是什么让我们过早地发芽。
三
让冬天进来。
种他们的地,收获他们的谷子,掩埋他们的禾茬。牛不停地咀嚼,这与哲理无关,与诅咒无关。一条冬阳的鞭子,比围脖更温存。在栏圈外面,冰凌三尺,这可能是一条警句。
种子其实没有做梦,种子一直醒着,眼睛骨碌碌地望着日子。杯子里的水终于硬朗起来,把玻璃的禁锢给撑开了,“今天……!”谁惊讶了一声,好像他现在才从冬天醒来。
毛领上卷曲着谁的毛发?当温暖从一个地方转移到另一个地方,心田开始荒凉。稗草丛生的地畦,庄稼像脖子一样萎缩在里面,冬天的阳光照着半个头颅。
老井说,让冬天进来,其实它没听见泉眼早就这么说过。凡是泉水流过的地方,都生长着翠绿的水苋和冬芹,生长着乡村的秀眉和羞涩。
古墩说,让冬天进来,它被砌成一个堡垒,却在风烛残年里做着一个活色生香的梦。设若有一星半点绿色,那便是希望,是糙皮上落痂之后的一丝痛痒。
冰层下面的巢穴,也有如此的声音:让冬天进来。那些活物,那些生命的小分子,那些蠕动的思想,似乎做好了一切准备,用麻木和沉睡去对抗地面上的呼啸,对抗身外的冷酷,就像巉岩对抗风雨,就像礁石对抗浪涛。
给我一把扇子,我要用它来——扇火。当然,如果我是一把扇子,我会在扇叶上开出一枝梅花,为了你的隔窗眺望;我也会将扇骨还原成竹子或者笋子,为那个季节里你将贞操与名节一一付出。
我积聚着我的信念,不图一日之寒。终究,许多东西会像树叶一样丢掉,唯有雁笺的回复丢不掉,唯有溪泉的叮咛丢不掉。
我的心朝向哪里,那道门就开向哪里,那儿有一支队伍正在走来,不要多久,我们头顶上会打出一行它们的号令。
大雁无论列出怎样的队形,都是春天发言的提纲。
溪流无论迈出怎样的步伐,都有生命绵长的跫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