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家老人刚刚息气,他儿媳马上拿出一刀草纸,眼泪汪汪地对身边的三婶说,他大婶,赶快给我爸搓几根灯捻儿,他就要上路了。
灯捻儿搓得细细长长的,像一根筷子,浸在灯油里,一端闪着如豆的微光。按照乡俗,灯盏须放在一个装满糠麸的米斗里,米斗就放在停驻棺材的桌子旁边。
哭声大作,纸钱飘忽。
就是这盏微弱的菜油灯,烘托出整个灵堂里悲戚的气氛,同时还散发着一股燃烧的灯油味儿,灵柩前供奉的饭菜的味儿,纸灰呛人的味儿,这一切,使我在关于死亡的记忆中又多了光亮和味道的印痕。
吕大伯,我也给你搓根灯捻儿吧。我想,无论是圣哲贤士,还是凡夫俗子,无论是驾鹤仙游,还是寂然归土,西去的路上总是寂寞的,多一支灯火,在阳间就多一份怀念,在阴间也多了一路坦然——乡下老人们可是一直这么认定的。如果真地有阴阳相隔,那么所有故去的老人,应该透过这微黄的灯光,瞧见你们的身后,有那么多的亲人、朋友、同事和邻居在为你送行,你该感到欣慰和释怀了。
给你搓灯捻儿的还有你怨怼过的人,你记恨他那么久了,可是一直没能抓住一个机会向他敞开心扉,给他把原委挑明。他只是觉得你使他莫名其妙,但不知究竟是为什么;他也曾试着找你好好谈谈,但你没给过他机会。现在,他把心里所想的都搓进了灯捻儿,他为你点亮了这一星灯火,就如同点亮了他那盏心灯,他现在竟然成了一个坐在你的灵柩前面为你搓灯捻儿的人!
在这儿,谁的灯捻儿也没有三婶搓得好,三婶是这个村子里最会为死者料理后事的人,洗人生最后一次艾水澡,穿红的白的老寿衣,拿一只升子枕在后脑勺,入棺,盖面,再在死人的手里塞上他一生最喜欢的一件东西,比如一只烟袋,一个荷包,一块钱,一张纸……三婶搓灯捻儿的时候,口里咕咕哝哝,那大概是送亡者一路西去的祝词吧,要么就是替死者做着忏悔。三婶搓成的灯捻儿沾了油,没有放进斗里,却在出棺时一路插出去,像一排小小的路灯。皖西坝的老人们一直把那叫做“引魂灯”。唯有此时,引魂灯一插,出殡的仪式才达到高潮。
有的人今天在这里为死者搓着灯捻儿,说不定明天他自个儿就去了,又得让别人为他搓灯捻儿。谁能说得准啊!我看见那搓动的双手一下一下,是那么沉重,那么缓慢,我想他们是把哀怨搓了进去,把思念搓了进去,也把曾经经历过的风雨情怀搓了进去。一截小小的灯捻儿,如同一支笔,蘸着生人的怀念与祭奠,也写着死人最后的的履历和留言。
我记得我的祖父去世时,我也给他搓过灯捻儿。他一生下过六安州,挑过棺材板,开过大荒山,即便在85岁高龄,还在生产队里挣工分,虽然只能等同妇女的劳动力,一天8分工,然而,他在接连失去了老伴、儿子、寡妇弟媳之后,仍然强忍着眼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临去世时,也没有离开他的那张大板锄。在他的灵前,我一支接一支地燃着草纸裹紧的灯捻儿,看着青烟飘飘袅袅,仿佛瞥见祖父劳作归来,头顶上冒着热气。我根本不相信,昨日还在田间培土沤肥的老人,竟然倏忽就阴阳两隔,再也听不见他的声息,再也看不见他的身影了。那一刻,我忽然明白,再健强的人,也抗拒不了死神的邀请。
吕伯走了,随同他而去的还有毕生的善良和宽容,还有他尚在筹划中的诸多举措,唯有他留给活在的人以和蔼的笑容、淳朴的心地、磊落的襟怀,像碑上的铭文,虽沐浴风雨,却日月长新。
拆除灵堂的时候,儿孙们哭声再起,像一阵急雨洒过天空。大家的心里都潮潮的,灯捻儿没了,灯捻儿也被沉痛打湿了吗?可是到开饭时,酒席桌上依然充满着欢笑、絮语和劝酒的声音,其间还夹杂着这样的玩笑:切莫穷酸刻薄了,赶明儿说不准就要为你搓灯捻儿啊!
乐观的人,并不会因为沉痛而衰萎,一息尚存,自然要从日月星光里觅取光明,正如美国批判现实论的倡导者乔治·桑塔亚那所说,生和死是无法挽回的,唯有享受其间的一段时光,死亡的黑暗背景烘托出生命的绚烂光彩。
这实在是至理名言。难怪乡下人把老人的去世也叫做喜事,只不过跟红喜事相比,那是白喜事。红白喜事,都值得庆贺。我听见过90岁的邻居老伯自嘲地说,老而不死是为贼。多么乐观的情怀,多么坦然的心地啊!
再一次打量灯捻儿吧,你瞧,这照亮生与死的一豆亮光,在我的乡亲们中间闪忽着,风吹不灭,雨打不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