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融雪
早晨,我带小外孙俊俊去屋后的竹林走走。
两只山雀已经在竹林中躁动不安了,它们的啼噪简洁、生动,声音里好像拂去了粘滞的浮尘。竹林安静地捧托着枝上的雪,露着这个冬天里特有的一些残缺的幽美。我欣赏着雪中竹,或是竹间雪,慢慢从它的气韵中感受着冬天的匠意;小外孙却歪着小脑袋,在用幼稚的心思和雀儿对话。这片竹林,此刻就完全属于我们的了。
“外公,雀儿的眼睛里有融化的雪水哩。”
“你该不会弄错吧?那里面可还有冰凌哟!”我拍一拍他聪灵的小脑袋,倒觉得这个才9岁的孩子双眼里已贮满了盈盈春水。
雪正在阳光下消融,竹林中不时地落下大团的松雪,微风轻轻飘起一阵阵细腻而均匀的粉尘,好像一下子让林中增生出无数的小生命。雪愈洁,竹愈碧,莹莹绿意把我和俊俊也包容在其间了。
俊俊双手摇竹,雪花纷纷落在我俩头顶。受惊的雀儿振翅起飞,从这一竿竹跳到那一竿竹上,再调转头来,用黑豆似的眼睛盯着我们。在它们快乐蹦跳的时候,竹林中便有了两颗活泼泼的音符。
“外公,你说,我们两个在竹林中像什么?”
“像什么?”
“两只鸟雀。”
“是吗?可惜我们把翅膀变成了双手。”我正好看见俊俊在用两臂做着振翅飞翔的动作,当然,他首先在用思想试着飞翔。
我知道,雪不久就会融化掉,只剩下翠竹的绿影。融化不掉的只有竹林中的雀儿和外孙那脆生生的童音,以及由这清澈的童音蔓延开来的无穷意趣。清晨寂静,雪竹清芬,我们就这样从一棵竹走向另一棵竹,昂首从竹枝和残雪间看见太阳把一束束金丝抛向竹林。
俊俊忽然顿了顿,十分坚定地说:“我们家的竹林永远不卖噢!”我愣了一下,心想谁说过卖竹林了?这孩子,纯粹是异想天开。
哦,我想起来了,前几天他看见我在竹林里伐竹,卖给一个建筑工地。他以为我要把这一片竹林卖光哩!此时,我对这孩子竟生出几分感佩,他果真童心可鉴。一想,当年有个作家许地山描写林野,不也这样说过吗?只是他说的意思是云雀和金莺的歌声布满了空中和林中,在万山环抱的桃林中,除那班爱闹的孩子以外,万物把春光领略得心眼都迷离了。
原来,我这小外孙从眼前的竹林里窥见了残冬泄漏的春光。
透过孩子纤尘未染的目光,我也觉得每茎竹枝上莫不是盎然春意。有了这个发现,我愈加领会到俊俊为什么把我们比作鸟儿,同时,由于隔代的缘故,我却难能确解那位叫晏殊的词人当时的心绪:“翠叶藏莺,朱帘隔燕,炉香静逐游丝转。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词人怎么就不到这样的竹林中走走呢?或者身边带上一个孩子,像我这样,把新愁旧怨统统忘掉,只记取竹林残雪在阳光下融化的瞬间,记取冰释前嫌的大度和雪霁晴明的豁朗。深深院落,有一片竹林,再有一场雪,实在是够难得的了。即使像我小外孙那样地爱着雪竹,也难保若干年后他心里的那片竹林不被伐去,或者自然地委顿下去。因此,这场雪真该用画笔把它画下来,而后挂在左心房或右心室里。
现在红日升得更高了,雀鸟啁啾,每一片竹叶上都泛出绿玉之光。阳光让雪花变成春水,滋润竹林,孕育新笋。如果用孩童的眼光审视春笋,那么,所有的新笋,在春天都该是饱蘸浓墨的笔尖了。
孩子不免用他们学过的那个脑筋急转弯题目考我:外公,雪化了变成什么?我当然知道,因为我早先已经看过那个谜题,顺口答道:变成春天呗。外孙显得非常高兴,捧起一抔雪向着天空扬撒起来,大声地叫喊着:雪化了还会变成我的歌声。
是啊,孩子的歌声就是春天的小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