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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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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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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日年事

做水货

乡人统把打豆腐、压千张、炸生腐等称为做水货,还有做酒。“打豆腐做酒——水里求财”,这是乡下的一句歇后语。先不说做酒,只说打豆腐。打豆腐是各家自己完成,而制作千张生腐则需要到既定的人家去订做。小年前夕,赶往水货师傅家的黄豆已经堆成了小山,送豆户主的名字依次写在黄土墙上,黑炭为笔,土墙为纸,字迹歪歪扭扭,或重或轻,或丢胳膊少腿,但是同村人谁都认识,并无人取笑或者提示更正。需要压千张的,名字在左,徐某某,黄豆6斤;需要炸生腐的,名字在右,孙某某,黄豆10斤。然后告诉你某日来取,加工费可以给钱,也可以折合黄豆或成品,比如10斤黄豆,本可以炸成6斤半生腐,折扣加工手续费2斤生腐,拿回去4斤半,双方各不计较。

压千张的加工费较低,主要是点了豆浆便浇压,无需另外成本;炸生腐加工费较高一些,因为要耗去菜油。油固然是老油,炸了头遍接二遍,炸了张家续李家,但是整日在大锅里熬着,损耗不小。挨排得久了,有人就不断来问:我的哪天炸?答曰:后天上午炸你。连个“的”字也没有,却无人计较,就像买猪肉的问屠户:我的肉在哪?屠户答道:你的肉在柱上挂着呢。

若论吉凶兆卜,乡人便又十分地注意了。拿了做好的水货,主人还不急着回去,常常要问一句:“我的水货可好做?”一般情况下师傅都回答“好得很哩!”有时师傅也略显迟疑,回答“没大事”。这是为了显摆了,显示他的能耐,其实一方面为了掩盖他的某些失误,一方面早已清楚那人家里近来有些不顺。这也好比那杀猪的屠户,一刀下去戳不准猪的心脏,那猪老是哼哼唧唧却不死,屠户就装模作样解下围裙,盖在猪身上,说碰上了五爪猪。正如俗语说的,风雪年年有,不在三九在四九,这些小不顺,过了年谁还记得啊。

我父亲去世的头一年,我去刘家老屋拿水货,也学着大人的样儿问吉凶,刘师傅笑眯眯地说,好得很,好得很哩!回到家里,父亲支撑着身子从床上欠起来问师傅咋说,我说好得很,父亲苦涩一笑:狠得很哟!开年春天,父亲就动手术了,打开腹部以后才知道是胃癌,不能切除了,照旧缝合,回家不到半年就去世了。

已经很多年不去请人做水货了,现在,过年之前,随便到哪个超市或者菜市场,有的是豆腐制品,人们大都忘记了那就是“水货”,是昔日年关最抢手的年货。谁家若买不起鱼肉荤腥,水货总是要一些的,乡下最亮眼的八大碗,其中多数是用水货做成的。

酿腊酒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那时候我还不怎么明白过年如果没有酒将会意味着什么,就是到了现在,我也仅仅以为酒对于过年来说,它只是起着一种渲染气氛的作用,或者是热闹的源头,或者是吉祥的征示,有时干脆理解为是对新年心情的一种慰藉。在备办的所有年货中,酒总要放到头等重要的位置,现在购买白酒论箱,过去以斤计算,打年酒多少斤。我们家的老习惯是论壶,一壶5斤。

壶之前呢?从我记事时起,盛酒的器具是瓶,盐水瓶,白玻璃的,现在医院里常见的那种,在瓶颈上系一条麻索,打个圈扣,拎在手上。街坊邻居问:打酒啊?答:过年喝。言下之意是我们家平常可从来没打过酒,眼下过年了,才弄它一瓶。

那年代物资紧俏,不凭票就什么也买不到,过年的酒啊糖啊肉啊什么的,全都凭票供应,人多的家庭或许能够得到半斤斤把的,我们家轮不上。这叫屋漏偏逢连阴雨,那时候父亲身体还没什么问题,况且他爱酒如命,一年到头难得喝上两回,就等着过年。过年没酒,这年还叫年吗?父亲阴郁着脸,不好向谁发脾气,只好骂天:这鬼天气,这要命的大雪……骂天也不能骂到外面去,我们村就有一个人说这老冬天总是变天变天……结果被批斗了好几个晚上,差一点就是现行反革命分子。所以父亲无可发泄时,掀开热水锅盖舀水洗脚,一撅楞,把那只很能毙鼠的大黄猫掀到锅里去,烫坏了两只后腿。

年是愈来愈近了,父亲不甘心,仍在想着法子。一日,父亲的酒友老刘来玩,两人一边烤火,一边嘟哝着,终于敲定了一宗大动作——合伙自个儿偷偷地酿酒。酿酒首先要有工具,即一口大酒锅,一只酒甑。而这两样东西只有岭头范家过去用过,后来深藏不露。老刘答应设法去借酒锅酒甑,父亲去准备酒曲和糙米。

月黑风高之夜,雪下得正起劲,檐下的冰溜子不时折断着掉下来,发出惊人的脆响。门关得紧紧,窗上罩一只簸箕,将灯光掩住。发酵了好多天的酒糟一揭开坛盖就散发出扑鼻的香味,这气味自然让人想起过年的光景,想起亲戚们来来往往热热闹闹的场面,甚或想起一种浪漫的生活。紧紧巴巴的日子里偶尔能生出美妙的联想,这真幸福,幸福得快要变成一只点着引子嗤嗤作响的炮仗了。

造酒的最后一道工序叫吊酒。这也是我小时候所见到的最有趣的事情之一。高大的木头酒甑坐在开水锅里,甑中盛着酒糟,甑顶放着那口酒锅;一只竹管从大甑里伸出来,一端接着上面锅底淋下来的酒,一端把酒液延入酒壶。满屋子里白雾弥漫,酒气芬芳,酒壶里涓涓细流丁零着连绵不断。抢先拿茶盏接上一杯头曲,每人试品一口,力大无比。这就叫开锅酒沥壶茶,愈往后来愈淡,一直到酒味全无,方才熄火。

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剩下来还有分酒、藏酒等极为重要的工作,归还酒甑的时候少不得送上一壶好酒,一是酬谢酒甑之情,二是塞住人家的嘴巴,一旦东窗事发,这个年就不好过了。整个酿酒过程跟地下工作者秘密活动差不多,充满着神秘、胆怯和刺激。十多年后,父亲早逝,老刘在年节的酒席上将此事曝光,引得年轻人啧啧称奇,老刘自己也觉得风光十足:嘿嘿,那年月,谁敢!

在我们今天的桌面上,面对年轻人,说起过年弄不到几两酒的事,相信的人可能不多,但那时却司空见惯,我有一个堂叔拿着分到手的肉票在除夕那一天排队等了6个小时,结果仍是空手而归,半道上还跑丢了一条大手巾。乡下有门道的人曾经开后门到卫生院弄来药用酒精,回来充分兑水,用来招待客人,谁也不会见怪。在那个什么都紧张的年月,人家问你酒肉哪里来的,你的精神顿时也就跟着紧张。

不说了,喝酒,吃肉。八大碗过后还有许多新鲜花样儿,木炭火锅里沸腾着羊肚菌和山羊汤,烫菜是地米菜(荠菜)和极嫩的香菜或者芫荽,小腌菜有白地螺、轿子葱和洋禾姜……让我们轻轻松松地过一个好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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