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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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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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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不止有一些冷

冬天不止有一些冷

大别山里的冬天是有些冷的,冷得婉约,冷得温情,不像北国的深冬,凛冽而冷酷;也不像江南的冬天,冷湿而凝滑。大山的好处,就是环抱着村庄和小城,让冬天成为使人敬畏又叫人巴望的季节,在这个季节里,大多的树叶都凋落了,枯黄的草坡如黄羊一样卧伏着;小河里的水消减了一半,水落石出,白石以为底的河道清晰地呈现出来,落叶沉没,像一条条小黄鱼,学着鳝鱼和泥鳅们冬眠;村庄沉静,大地默然,早晚的炊烟或牵出白绸带在空中飘逸,或悬出直线吊着村庄这幅巨大的水墨画。晨曦已经大白并渐渐濡红了,公鸡总还要拍一拍翅,跳上草垛,把脖子弯成一支小号,啼出一串嘹亮的歌吹。

畏寒的老人们会在山墙跟下晒着太阳,她们吃过早饭,相约着到院子东头的老墙下面,拿出蒲凳或者褥子马扎,首先眯缝着老眼看一下天,看太阳今天是否清朗如昨,看有无云彩从东方的地平线上蹭移。红霞渐染,注定不是一个好晴日。“早烧天不到中,晚烧天一场空。”火烧云会叫老人们望而却步,太阳晒不成了,很灵验的,心情因之晴转多云。“晒太阳”真是汉语里的一个好词,你说拿什么来晒太阳啊,世间万物只能被太阳晒,如果说成“用冬天的太阳来晒我们”,多累赘,多别扭,然而我们的口语里,“吃大碗”“看中医”“睡板床”不胜枚举……多简捷,多省事。老人们一说“晒太阳”,那种被太阳晒成温软和祥的样子就如在眼前。

盼望着冬天里结冰、下雪、凝成长长的檐溜儿,这是孩子们的稚梦。终日被太阳晒不到的池塘或大田,结着厚厚的冰,木轮车、小板凳在上面滑行,灵动而轻快,勉强将一条绳子套在一只较大的狗的脖子上游戏“狗拉车”,狗儿它也无话可说地跑上一程。堆雪人的机会不多,近年来冬天很少下大雪,每年一两次降雪,都是薄薄的,象征性地敷衍一下,孩子们抓几把雪互相打会儿雪仗,浅浅的脚印在场院里,聚不成一篇单薄的童话。檐溜儿在雨后或雪后,短促得像兔子的尾巴,一竹竿子敲上去,喀拉一声,掉下来几截冰棍儿,手指般粗细,捏在手里一会儿就化开了。倒是村西头柳阿婆的冻米和甜酒隐隐传来的清香甜意,让人止不住脚步地跨进门槛,或多或少总要享受一下寒风中的口福。

皖西南的冬天来得并不早,每年小雪前后,才真正感受得到夹衣之下的寒意。直到小寒临近,冬天似乎已经有了那么一种威严,棉衣裤羽绒服普遍上身,公园里的老人戴着绒帽打太极拳,河边敲冰浣洗的老妪,脖子上围着蓬松的围巾。霜花总在晴朗的清晨,在枯枝衰草上涂抹着白皙的心思;倘或转阴,溪边的水藻显得愈发精神,葱葱绿意像春天的信使,提前报告着生机盎然的信息。

风是西北风,在乡村不同的场合,又有各自不同的别名,“扫堂风”穿巷入弄,性情直爽,毫无遮拦地自来自去;“拦门风”不仅趁着门缝寻机而入,更会从窗户里径来溜达;“竹林风”旋绕往复,让竹梢频频摇头,使竹叶纷纷下落,叫竹节嘎巴作响;还有一种“舔面风”,在你行走的路上,徐徐地跟踪,慢慢地舔舐,当时几乎没有多大的感觉,可是过了一两日之后,你的脸面、手背等暴露在外的部位便会皴起来,形成细小的鳞斑。凡是从艰苦劳作中走过来的人,怕是没有不熟悉“皴”这个劳动符号吧,可惜眼下大多孩子对它已然陌生了,在向“皴”逐步告别的时候,我们不要以为这是一种时代的进步。

在小村子里,“莫管他人瓦上霜”是毫无德性的。你看,公用的晒场里,晒架上的霜早已被早起的人抹去,且摆好了簸箕和竹筛,大片的空地里,可以充分的暴晒天麻、茯苓、葛根、菝揳根、黄精和石菖蒲。阳光纵使不够用,乡下的人总是腾出自己的晒场,让别人家的冬物多晒一会儿。也有为晒场争一分阳光的,使了个小心眼儿,早早地占有了东晒场的平台,可是天不给意思,没到午间便下起了小雨,众邻居都来帮忙收拾,这东平台简直就是一方曲折的大戏台。更不必说公用的晒衣架,以斑竹为桁,夜露为霜,早起总是冰凌刺骨;敲冰击壳,向阳的位置多留给五奶奶,她孤寡一人,应该多得到一些冬衣冬被被冬阳曝晒的温暖。“这是阳光的味道!”吴奶奶说这话时,上下各有一颗牙齿交错着,像冬天里的两截树桩。

寒鸦鸣噪时,冬天确乎有了它的底气。我的母亲多在寒鸦声里储足柴火,玉米秸,芭茅杆,野苦笋,杞柳枝,这些冬天看起来枯死的柴禾,真不是简单的东西,它们被贮藏在柴房里,奴隶一般,一旦被灶火点燃,真如我的家乡诗人所言:“母亲一点炉中火,便把心情写满天。”其实,鸦鸣也好理解,“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寒鸦提前给透个信儿,总比家犬早几个时辰。“梁园日暮乱飞鸦,极目萧条三两家。”(岑参《山房春事二首》)唐朝的寒鸦竟然乱飞,那是彻底开放使然,我们不必去窥探它的根由,且看眼前寒鸦嘲笑喜鹊辛苦做窝,就大抵明白了我们为何要赞美喜鹊的伉俪同心和温情同巢了。

冷绿是一种值得同情的颜色。不看冬青、翠竹和松柏女贞,单是泉水井边的冬芹,就绿得让人兴奋。难怪古人创造了“芹献”这么一个词,把嫩芹献给亲戚朋友,真是一份好礼物,虽然它廉价且普通。冬天的泉水是暖的,在清晨冒着热气,这更是冬天献给人们的一份暖心。冬芹的绿带着冒尖的春色,在泉水的旁边大胆地氤氲着清芬和绿意,也给一向饕餮荤腥的口舌带来素淡的欲望。

浓霜下的麦苗仍然显得那么精神,似乎不觉得冷是一种摧折,而是一种考验。土地冻结实了,不知道昔日里那些虫子去了哪里,也许在冬蛰里大半就殒了命。小麦是我们最亲近的亲戚,从不选择土地的肥瘦,一把种子落下去,就长出绿油油的苗儿,在寒风中蕴蓄,在暖风中拔节,在谷雨中扬花吐穗。每一次路过麦田,我都会生出一腔情愫,像见到了久违的亲人,久久凝视它们在阳光中释放出来的鲜嫩的绿意,感恩它们在端午前后举起沉甸甸的穗子,那里面饱含着我们生命的营养和生活的芬芳。

越过城乡结合部,来到街头,禁不住唠叨一下那挥动大笤帚的大爷。他并未穿上环卫制服,仍是一身土灰色的大褂,一顶黑色的劳动帽。他扫动纸屑和落叶,也打扫昨日的遗憾:因为夜色来得太快,那条胡同没来得及清理,有两只垃圾桶没有倒净。所以今天的小车子早早地停在那儿,在浓霜尚未涣释之前,小车要把那些歉疚一一运走。

南街没有菜市场,卖菜的大娘大婶多聚在那里,她们并不高声叫卖,只是互相交流着菜的品种和新鲜成色,偶尔向过路人介绍一下自家的菜品。“雪里蕻,腌着吃好下饭。”“老品种萝卜,脆着呢,不糙心,不费柴火。”买菜的人并不多,倒是有两个过路的诗人停了下来,一个开口吟道:“老妪不称称大娘,形如我母发苍苍。一挑和露青红菜,半是星光半曙光。”另一个则拿出纸笔,一边思索一边在纸上写下了这样一首题为《买菜老妪》的诗作:“披星踏月远城郊,紫薯鲜蔬一担挑。挤在桥头声细细,驱于街角客寥寥。三竿日上饥肠响,两篓菜堆余虑焦。白眼频频青眼少,风吹银发乱飘飘。”卖麻切糖的大叔爽气多了,挥动亮闪闪的大片子切刀,在晨阳下表演着高超的绝技,与其说是在切糖,不如说是在切着半条街的浓香——他压根儿不需要叫卖,那香气在很远的地方就叫人想起腊月的味道,走进年关的氛围。

再朝远一点儿眺去,临河边上,剖大鱼的把鱼鳞刮作一地的金钿;艺耘斋前,夹着一卷红纸去求书法家写春联的老人,两颊几乎冻成了一幅春联;广场上打太极拳的银发翁,一招一式总是那么庄重极致,仿佛是在对着寒风发力。谁家的院子里发出声嘶力竭的猪嚎,二屠户正在为乡亲杀年猪,明年,他就是大师傅了,他的师傅年纪已大,手上的硬功夫大不如从前。

你看,冬天不止有一些冷啊,这些心里藏着热能的人,总能迸发出感人的热情与活力。虽然,卖炭的老翁走远了,收鹅毛的外乡人不来了,打铁的炉铺熄火了,放剪子菜刀的怪人不见了,但是在这江淮之间,在皖西南的群山环抱之中,冬天是一个让人留恋与怀念的季节,就像一张大方桌,四只腿子缺一不可。

冬天真地不止有一些冷,就像种子在冬天不止有沉默,草根在凛冽的风中不止有蛰伏。三叔爷昨天整理好的犁耖,今天早晨又试过一回,好使呢!二奶奶的五齿耙新换了锄把,她开年要种三块土豆外加五块小白菜,黄瓜扁豆茄子辣椒自然少不了。我家侄孙媳妇纳了好几双鞋垫,准备给侄孙子做远行的“福垫儿”。城西幼儿园彻底翻修了,不仅全部安上了空调,还新辟了四个园子作为花草蔬菜试种基地……别看冬天冷清着,冬天哪怕像一只老猫,在炕头上稍稍眯糊一会儿,但它一直警醒着,它在为春天值夜,也是在为新生养精蓄锐。

守住内心的宁静,端肃地走过冬天,我们在四面环山的村庄或者小城,等候春来的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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