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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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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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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了樱桃

红了樱桃

 

高稷那儿是一个十分闭塞的地方,现在一条高速公路正从北边擦坡而过,原来的死寂变成了喧闹,原来的促狭变成了敞亮。

一只紫燕正从木檐下飞过,那是我待过10年的老撩檐,乌黑的挡板已经吃不住锈蚀的钉子,书页似的小瓦稀稀疏疏地搭着,组成一部靠不住的乡居断代史。四合院里的桂树、花椒和女贞子都被人挖挪走了,那土坑还在,像凹陷而枯竭的眼睛。沟渠里还在流着当年的水声,只是不知道它流到哪儿去了。那真是清澈的纯净水,我们曾取它饮用过,也用它提取过蒸馏水。东头的小院儿早已不在了,然而那里仍立着一棵树,一棵枝丫繁密却不很粗的中年果树。

我熟悉那棵果树,它就是当年我们刚分配到里时亲手栽下的一棵樱桃树。

对于究竟是栽樱桃还是栽水杏的决定,记得曾有过一场小小的争议,因为学校里就有一位叫“水杏”的代课女孩子,正被好几个男单身追着,已有家室的我们中,有人提议栽一棵水杏,说水杏是大家的,鲜花共赏,秀色同餐。

结果是樱桃栽成了,而且那苗子一落地,就疯长起来,无需施肥,不必除虫,更不避讳像郭橐驼指责的那样摇它摩它,它自个儿挺身,舒枝,散叶,开花,竟在四年后结出了水生生的果实。真实的樱桃,已经从水彩画里蹦了出来,已经从我们的取笑里滚了出来——这时候,没有人再去谈起水杏,她已经不知所踪。

水杏的迷失之前有一段轶闻,没有谁知道这轶闻与附近一个做木工的青年有关,当然水杏自己也不知道那轶闻与她有关。于是学校里的几个年轻教师聚到一起,喝酒,打牌,唱歌,游泳,他们像刚刚从统治区逃到解放区一样,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舒展开来,尽情释放着大度的男人气息。水杏太优秀了,太倩美了,“她根本就不是现实中的人!”大伟愤愤不平地说。“她不能做女人!”这是杨小妮说的,杨小妮是一个气量狭隘的女人。他们不知道这些话太出格了,如果预先知道后来的结果,他们会后悔的。

一转眼二十年了,二十年可以成长出一个大小伙子,二十年也可以长成一棵不小的树木。随着工作的需要,我们天各一方,经常联系的只有在芜湖的一位当着校长的物理教师——我们的摄影师程怡忠。他寄过来一个最好的胶卷,嘱咐我借一个好一点儿的相机,为他照出当年待过的那所学校,尤其能照出那棵樱桃树。于是,我驱车赶到了高稷,再一次目睹了我生活过10年(我高中就在那里读书)他们生活过6年的老房子。这里早已不作学校了,尚可利用的几间教室都作了临时小店,据说高速公路工程一启动,这儿的生意就出奇地好。其余破败的教室和宿舍都任其空着,空洞的隔间像一个失去记忆的老人,大张着嘴巴,却怎么也找不到一个适当的词儿。

我在东头的空地上来回转了几圈,努力地想找回一些记忆,关于那次洪水之后,我们下河打捞娃娃鱼的记忆;关于附近山民一次失火烧了茅草山,我们一齐去扑火的记忆;关于邻居一个小男孩进了水塘,我们在塘里潜水寻找的记忆……最后,我不能不由眼前的这棵樱桃引起对水杏的回忆。

水杏的失误纯属偶然。那晚距离学校10里开外的一个村子放电影,我们都去了,两场电影看下来,人人都恹恹欲睡,也不知道是怎么摸回来的。回来后我们倒头便睡,谁也没有想到少了谁。第二天上午,我们发现水杏的门一直关着,却没上锁;下午水杏有一节课,上课前在走道里见她眼睛红肿,还有意躲避着我们的眼光,就知道她有什么事了。但那时谁也没顾得上去问她,谁会想到她竟然就这样迷失了呢。从第二天下午开始,全校老师在校长的带领下,找了三天两夜,毫无结果。

……

这是人间四月天,大滴的露珠从樱桃树上滴下来,落到脖子里竟然还如此地冷。我抬头看这棵我们亲手栽的樱桃树,它的枝丫多了许多,它的外形就像一位身材有些臃肿头发有些蓬松气质有些高雅的中年女人,它的叶子有些羞赧,而半大的樱桃粒儿却无遮无掩,缀一树晶晶的媚眼儿。我油然想起了白居易的诗句:“杨柳花飘新白雪,樱桃子缀小红珠。”

随即拍了一张,照片应该取名“樱桃子缀小红珠”的。尽管为了照出背景,樱桃树不能过分放大,但仔细看,也许能辨出它正缀着果实。这张照片应该是我拍得最好的一帧,隐逸中透着春天的气息,那些小红珠比成熟的樱桃更能引起人的联想,甚至想到一个人在他的少年或青年时期,是否也会在绿叶的映衬下脱颖而出,最终成为壮硕的果实。

我离开樱桃树的时候,心里有一种酸楚的感觉,不知是因为这夷为平地的东院,还是因为来不及品尝成熟的樱桃,抑或其他什么。我喊住一位当年的老邻居,问他可还认识我,他摇一摇头说:“你不是当地人。”

是的,我不是当地人,可水杏却是当地人哪,她怎么就永远离开了这个称作“高稷”的小山沟呢?这位当地人请我坐下来,他告诉我,那晚,水杏迷了路之后,被小木匠带到家中,被小木匠一家人挽留着住下,第二天就应该被小木匠送回学校的。可是,小木匠一见她就不忍舍去;尽管水杏想尽了一切办法想拖出去,但都被那一家人死死看住。小木匠发誓爱她,为她剁掉了自己的一根小指。她动摇了……后来,她回到学校,总是魂不守舍,带领学生做课间操的时候,学生都走回了教室,她一个人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支跳高架似地。一个善良的女孩子,由于一次迷失,她把她的一切给了那个小木匠以及他的一大堆锯锉刨锥。最后,当那个在区上当着头头的公公对她非礼时,她选择了一个机会,终于从这个叫做高稷的大山沟里彻底走失了……

四散在外的同事们或先或后听到了这消息,不知都有什么反应。听说杨小妮长叹了一声:“……!”她究竟说了什么,说法不一,莫衷一是。程怡忠在电话里说,高稷的樱桃好吃,如果好寄,摘点儿寄给我。

我一抬眼,樱桃正在密叶间争着泛红。

只说樱桃,我们尽量极少提起水杏。

我上车离开高稷的时候,中午的阳光把了绿漆的木檐照得有点泛绿,仿佛镀着铜绿的那种光泽。这里是不是也应该拍一张照片呢?“免了吧”,我心下说,铜绿是什么颜色,喜欢它的人恐怕不多。“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芭蕉的绿也许才是春夏之间最可人的颜色。

时光不吝催人老。高稷,你也会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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