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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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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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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想两处

老蓼洼

老蓼洼在我老家北面五斗坵的上首,是一片狭长的洼地,中间有一条溪,流着水桶粗的清泉水;两边是旱地,早年也许有人兴种过,留下熟地的痕迹,却一直荒芜着,长满荆榛草芥。往东西两边都是深林,翳天蔽日,藏着许多神秘的暗象。我祖父似乎说过,老蓼洼那里打死过人,是用篱笆桩打死的,死者是一个地主,解放那年被赤卫队打死了。后来有人说死者有点冤,原因是他在世并不欺压穷人,而且还乐于扶贫济困,救过好多人的命。老蓼洼的鸦雀声一响起来,我就浑身哆嗦,似乎老地主的魂儿还在那儿吊着,还在枫树上晃荡。

初中毕业那年,跟一个同乡去扯葛藤漂洗成葛丝卖,到过老蓼洼,见到了茂密的马蓼草。

马蓼草在我们乡下人人皆知,它是制作酒曲的主要原料。蓼,又分野蓼、辣蓼、香蓼、马蓼,按照书上说的,采用为酒曲的是辣蓼,也就是我们称为马料草的那种。这种野草一般长至半人高,红茎,长条叶,夏末结籽,籽粒密实而细小,像北方的小粟(小米)。将马蓼草的籽实捋下来,晒干,碾碎,和在面粉、蜈蚣粉、酵母、老酒娘里,再发酵,晒干,抟作药丸,即是酒曲。由于酵母和老酒娘及其他原料配方分量的不同,制作出来的酒曲就分成了两种,一种是甜酒曲,另一种是烧酒曲。腊月里天气寒冷,我们将剩下来的一两升糯米做成甜酒酿,窝在破棉袄包裹的坛子里,每晚舀半碗兑水烧开,一家人都能喝上几口。做烧酒的是粮食充足的人家,要么几户凑在一起,偷偷地酿,偷偷地蒸,然后一人分几斤回家去过年待客。所谓“偷偷地”,是因为大集体年代,人民公社管理下面的大队,粮食都是归在集体里,由不得各家擅自动用公粮;即便分配到各户,也是朝管朝暮管暮,并无多少余粮。然而,一想起乡下自制的甜酒或者烧酒,我就想起了老蓼洼,我一直暗忖,设若没有老蓼洼,没有那茂密的蓼草,我们的父辈会靠什么来做酒打发寒冬呢?

一个地方给了你美好的记忆,你就会一辈子记住那里,就是做梦,也往往选择那儿作为故事的生发地。我不知多少次在梦中走进老蓼洼,有时是捋马蓼籽,有时是寻访那地主的坟,有时还可能是往那林子深处去,看看林子之外是什么地方,都有哪些新鲜的景象——直到高中毕业多年,才走出林子外围,其实也不过又一个村,仍是坡地、溪沟和老蓼洼一样的穷乡僻壤。梭罗说过,步入丛林,是希望自己生活得有意义,活得深刻,并从那儿汲取生命中所有的精华。我那时对老蓼洼充满新奇感,难道不就是想探寻所谓的生命的意义吗?我原不知道我的祖辈、父辈曾经在自己的土地上做过无数次的探寻,也不明白他们最终发现了什么,得到了什么,反正在于我,老蓼洼除了可以做酒曲的马蓼草,除了镇压地主的历史,除了深林以外的村庄,我似乎还发现了自己少年时代的痴迷与狂幻。

村庄在拓展的同时又在缩减,人在成熟的同时又在枯涩。春天的老蓼洼有野草莓,有秧篓果,有酸蓟苔;夏天的洼子里可以挖到半夏、天南星和玉竹,它们是值钱的高档药材;秋天,仅有马蓼籽在次第成熟、掉落;冬天我没有去过那里,在一片空白中我一无所知。十年前,淮南的朋友曾托我给他买酒曲,因为他的一个亲戚的女儿嫁到了我们这里,也许是那女孩子带过甜酒或酒曲回去,娘家人觉得是个稀罕物儿,就要试着做一做这好喝的“家酿”。我回去买,却空手而归,做酒曲的老人坟头上都长出了手臂粗的高树了。酒曲后人失了传——他们说,谁还买酒曲做酒啊,店里有的是甜酒烧酒,又便宜又管劲——马蓼草我们怕也不认识了。

谁家的孩子还认识马蓼草呢?

老蓼洼也是一个陌生的地名了,它虽然还在那里,草自生自灭,树年年分桠,泉怕是彻底干涸了。听侄孙说,有一家修坟的水泥路要经过老蓼洼,花费可大了。我想,有钱就花呗,他花的是自己的钱,然而,我又觉得哪儿有点不对劲,破坏生态不说,老蓼洼原本在我的记忆中是保存完好的,现在要填没它,掘毁它,要挖掉酒娘的根,挖掉我少年珍贵的记忆,这近乎侵略渐至拙劣。

还能想些什么呢,在我们身边,哪一天没有一两个老蓼洼在消失,人的杞忧尚且缓不过来,更何况一片野生的马蓼草!

再见,老蓼洼!

九 井

真正认识九井是陪同合肥的一位朋友去皖西八字岩水电站游玩,在车子开不过去的时候,发现了新景。那是初夏,草木开始濡青,水也格外的蓝,可惜就是车子被阻塞在窄路上。朋友的朋友说,不能过去的地方是至境,比方说天河边上,比方说韩湘子九度文公十度妻的仙桥下。这话听起来好像挺有些哲理,因为车子不愿意再过去,人又何必跟车子计较呢?大家下了车,徒步从右侧支路向下,走了百多步,一个深潭,一块巨石,一群石罅就出现在眼前。熟人说,呶,那是九井。

九井是九个石窟窿,大小不一,深浅各异,都装满着水。水是半绿微黄色的,像初秋不太成熟的橘皮。水真凉,撩些在手臂上,手臂感受到了九井的小性子,那种女人专门抓住某些缺点不放的小性子。朋友欲脱了衣服到一个中等的井里去洗澡,但不知道深浅,只在井沿上坐着擦了擦上半身,洗了洗腿脚。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坐在传说中的哪个姑娘的缸沿上,而那位仙姑正瞧着他发达的胸肌,或是羞涩地瞥着他健壮的大腿。过去人们只认这里较大的七井,谓之七姑潭。县文化馆老馆长胡名播先生写的长篇小说《七姑潭》就是以这里为自然背景,《七姑潭》被拍成电视剧在内地播放,后被台湾某导演买去版权,于是七姑潭名声大振,遐迩皆知。当然本县响畅镇也有一个七姑潭,您要是还记得栀子姑娘卖麦黄杏子的事,那棵杏子树一准离三河的七姑潭不远,我可以马上带着您去瞧,只是杏子味儿可能与小说中大不一样。因此,游人多往八字岩去,为的是看一看真正的七姑潭

七姑潭的得名记录在《来榜民间传说》一书中,在当地已经妇孺皆知。人们大多数时候喜欢称此地为九井缸,因为方言的缘故,又似九金缸。感谢那辆娇气的车子,我以后凡是带熟人朋友下三河去玩,每次都撇不开九井。有一回兴致陡起,还胡诌了一首七律,诗曰:“三河来自百寻泉,曾忆当年听八仙。几处龙涎因盛宴,何方俗子得佳缘?炮惊宫阙机声闹,光照神潭电站连。若教银鳞新放彩,匠心开拓一重天。”后面几句说的是这里已经修起了三河水库和三河电站。

来九井的人图的不是秀丽的风景,不是离奇的传说,而是这里的水。九井活泛的时候,竟然可以赤手空拳到井中去捉鱼。2004年夏天,我和我的一位亲戚骑车到那里,一个小时不到,就捉了数斤鲫鱼,其中有一条竟是肥硕的红鲤。捉鱼的办法极为拙笨,仅靠一只破旧的塑料脸盆舀去积水,待到把井里的水舀去半截的时候,随便去哪个浪渣堆上拣个方便袋,绑在一根木棍上,这特制的捕鱼器具虽然简陋至极,可是使用起来妙趣横生,因每次捞起的多为一尾,有时却是泥鳅、黄鳝,故而大有“钓胜于鱼”的乐趣。有能耐可以再到深潭里去鼓弄,说不定能捞出鳖甲老龟。其实深入井中洗个澡并非难事。据我们所探,有两个井竟然不足一人深,只是把握不透,谁也不敢下去。九井主河道的潭子却深不可测,这便是龙井别称的来由。

修水库建电站淤积的大量泥沙与日俱增,龙井也就像一个思想简单的学者日益捉襟见肘,变得越来越肤浅了。大坝阻拦了洪峰,也消减了春汛,九井的水永远只是天上掉下来的几滴雨水,鱼不足为外人道了,早已叫电鱼器收拾干净。几棵很是可观的岩松枝残根裸,奄奄待毙。路却宽阔起来,任何车子几乎都能往来其间。有一次,我坐在车上俯视雄伟的大坝,赞美人力的伟大与骇然,觉得我那几句歪诗哪里能表现它的气魄和壮观呢?这九井真是有幸了,它千百年都没有醒过,这回终于醒来了。

最后一次看九井是在一个熟人家里喝酒回来,在半路上瞥了它一眼,然后就沉沉睡去。我平常并没有说梦话的习惯,这次在梦中,叫同行嘻笑了久久。他们分明听见我反复地吐字清晰地喃喃:

“九井死了……”

九井死了?我醒来后反复自问:我真地在说梦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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