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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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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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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你的单人旁

汉字的奇妙,不仅能表形达意,还能将合体的结构进行拆解,从而得出新的含义。比如“你”字,就可以拆分为“亻”和“尔”,尔仍然是“你”的意思,那么,单人旁便是另外一个人——不妨说,男女结为夫妇之后——我是你的单人旁。

拿一个“你”字来为婚姻注释,这个字本身仿佛也有了婚姻的属性。一个偏旁站在那儿,那个“人”说,我本是一个独立的人,一个曾经决意追求时尚的人, 一个高傲得不肯低眉俯首的人,这辈子却做了“你”的单人旁。

是的,作为独立的一个人,这辈子和你恒久相守,我和你也就都成了这婚姻中人的一员。那些个日子,我手扶门框,定定地望着你从夕阳西下的炊烟中归来。我不知道是你越来越切近的脚步幸福着我的等待,还是我痴痴的凝望激动着你的步履。原本很平常的日子呀,一经我们磨合,这些日子就叫做“小日子”了。当然很小的还有我们的这个家,有我们称之为爱情的宝盖头,宝盖头下面有我们浑然忘却了金乌西坠、玉兔东升的爱情小猪——我们的“家”哩!

多么可爱的爱情小猪!我们用全心的单纯和忘情圈养着它。

我们终于有了一个可以烹出生活滋味的灶头了。望着淡绿色的火苗起舞着欢笑着,我们走近,我们相倚,我们争着说:让我做“你”的单人旁……

“让我做你的单人旁!”这应该成为婚姻中双方由来已久的愿望,尽管独立是那么地尊严而高贵,尽管诗人舒婷在《致橡树》中已经把男女的爱情定位得如此果断,可是倚靠一只坚毅无比的肩膀,是作为爱人的无悔选择。

想想,当初我们曾经相约,到那一天,带着我们的浪漫去旅行,在大草原上住上一阵子,直到那片青草已不再葳蕤,直到那只头羊已做了祖母,我们再驾起马车转场。

为了消除孤独,我们还想拆掉门前的栅栏,修通屋边的道路,以便迎接心灵的马驹和臆想的羔羊。我们设想所有的日子都是快乐的日子,所有的回忆都是幸福的回忆。如果心头上有一朵云了,我们让它像霞一样燃烧;有雨,那更是对枯燥的日子来一次无声地滋润。人生四喜有“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这第一喜便是甘雨滋润干涸的大地,同时也滋润慢慢变得有些干枯的日子。

可是日子不是一朵随风飘荡的游云,日子是一棵种在沙地上的玉米,是一蔸埋在泥地里的番薯,它需要精心地培护和滋养,还要熬得住季节的怪脾气,更不要说提防害虫的噬啮和病毒的侵袭。

有一天,我们温故知新,复习了费尔巴哈关于男人和女人的哲学:为了精神上的来源,为了道德的发生,至少也必须有两个人的存在——男人和女人。

世界是由两个半块合成的,上面的叫宇,下面的叫宙。人亦然,男人的一半是女人,这有张贤亮的小说可证;女人的一半是男人,竟然来自《圣经》“女人是上帝从男人身上取出的一根肋骨”。

读柏拉图的《会饮篇》,记得诗人阿里斯托芬讲过一个圆形人的神话。最早的人类是圆形人,他们竟以为自己了不起,居然要向宙斯挑战,结果被宙斯统统一切两半。从此,每一半都在尘世间渴望寻求到自己的另一半,企图重新合成一个完整的人。

圆形人被切开后,两半都不能分别存活下去,因为多出了两个切面,圆形人原来的皮肤并不够用。这缝合的任务就交给了万能的阿波罗。阿波罗将一个圆形人的皮肤用来包裹那半个身体,但是原本的另一半,就在他活下来的那一刻,已经死掉了。于是,众生后天的苦苦寻觅,实际上都是伤痛绝望的,因为最合适的那一半已经死掉了,在尘世里不可能再遇见。

爱情正是这样。上帝早就预设了,你别希望从他老人家的大恩大德里找到真正适合自己的那一半。按照中国神话说法,玉皇大帝也有觊觎其他神仙老婆的时候,更别说垂涎那些年轻貌美的仙女了。任何一个“那一半”都不会认为找到了心中的那一半,虽然有时海誓山盟比钢齿铜牙还决绝。

既然,尘世里根本找不到爱情的最佳默契,那么,至于那一半,无论是偶然相遇,还是苦苦寻觅,得到了,就是“你”的单人旁,他(她)支撑着你,偎依着你,一起走过春花秋月,走过凄风苦雨。

不能不说,一个人到世上来,得到爱情已经是具备了很大一部分的生存意义,剩下的部分在于生命体验。有人说,生命是一次长途跋涉,这话不假,但是,生命跋涉的意义又在于何处呢?在于观看沿途的风光,在于享受旅次的劳顿,在于短暂休息后的再度启程所带来的新鲜感?而这一切,离开了那个单人旁,就只有孤寂、落寞和孤芳自赏形影相吊了。稍稍懂得跋涉真趣的人,他一定能够深谙其中的奥秘。

想起我们老家那儿的一对夫妇,有两个孩子,儿子是一个精神病患者,女儿患有癫痫。一个贤妻良母,被不幸的生活蹂躏着,但是夫妻俩历经千辛万苦,依然相濡以沫,执手前行。谁知妻子刚入中年就故去了,男人在新葬的墓地侧沟里陪睡了三夜。淳朴的农家妇女,没有什么文化,她一辈子也理解不了“我是你的单人旁”这句话的含义,但是她站立成了单人旁,挺起了单人旁的刚毅、贤良、正直和亲密。

早年读英国现实主义作家菲尔丁的《汤姆·琼斯》,被小说中的主人公苏菲亚的真挚爱情所感动,从这位遭遇重重磨难和打击的坚强女性身上,看到了爱情的力量是如此巨大,它冲破了门第观念、等级制度、金钱诱惑、势利思想等等阻挠,让苏菲亚最终成为汤姆相依相偎、不可分离的“单人旁”。

同样是英国现实主义作家,哈代的《德伯家的苔丝》读后,不禁使人唏嘘再三,愤懑不已。苔丝被富人亚雷强奸,被丈夫克莱遗弃,复又走进亚雷的生活,作为男人身旁的伴侣,她终于被虚伪的爱情和恶劣的道德击垮了,生命的最后一息,她不得不以女人的孱弱和女性的刚强,对亚雷动了杀念。绞刑架上的苔丝,一个孤苦无依的“单人旁”,在文学名著的长廊里站立着,始终不肯也不会倒下去。

太阳落下去之后,天空渐渐昏暗,这是一次精神的考验,正如人在逼仄或危难之下,他也就想到那“另一半”,决意以双倍的力量去面对,去争取,去搏击。天地混成,日月谐和,最怕爱情出现裂痕。凡夫俗子的昏天黑地的爱,与英雄美女的逢场作戏的爱,与纨绔大款的貌合神离的爱,形成十分鲜明的比照,最后留给世间的是什么呢?要么惊天地动地,要么呼天抢地,上帝居然坐视不管,他又哪里能管得了呢?

我们的同仁,不要抱怨爱情,不要责怨婚姻。你不是超然物外的神圣,也不是魔幻爱神的附庸,你完全没有必要追求爱情的完美。唐明皇失去杨贵妃之后,他仍然活着,为国家活着,为自己活着,其实他真可以随爱卿一道去的,但是他留下来了,这是实在的“长恨歌”,然而,他要一同而去,难道就没有了另外的《长恨歌》了么?陶朱公用一只小船把西子渡走,难道仅仅是出于真正的爱情么?揭去情爱文学的包装,凡夫俗子在小家屋檐下,彼此扶携,共同协商处理好开门七件事,实是正理。

嗟叹什么呀,责怨什么呀?我的老祖母曾经说过,扁锅自有扁锅盖。这是糟糠夫妻伟大的爱情哲学!

一位作家朋友说过,他和他的那一半在一起读过为数不少的存在主义小说,首先承认存在决定一切,然后是分类、归纳、辨别和总结;再后来呢,却要面临一段非常危险的日子,爱情遭遇了猝不及防的寒流侵袭,除了回忆,剩下的一切都归在冬天那个冷漠的单元。

他总结似地说,其实我们只需要一个可以用来遮风挡雨的小屋,像鹊巢一样,既能孵化心灵的呢喃,又能瞩望高高枝头上的春天。

我的这篇小文的雏形是一首小诗,最初由定居在深圳的我的同窗好友储醒之先生改编成歌词并谱上曲子,在一次青年歌手大奖赛中获得二等奖,后来拙题便传扬开来,以至于老乡们在提及爱人和伴侣时,都以“单人旁”替代了。我感到十分庆幸,因为在我们这些柴米夫妻的守候中,竟然回响着这么切近和熟悉的旋律,而歌词的创意多少有我一份思考。

守候吧,守候黎明与黄昏,守候我们相许的诺言。在落叶和枯枝都已然分崩离析的时候,我们拥有冬天最后一缕阳光,像喜鹊衔紧一根从远方觅来的稻草;在秋风到来的时候,我们又必须像马蜂一样筑巢,像蝼蚁一样觅洞,像柿子一样最终落到现实的土地上去。

蓦然回首那曾经珍惜过的日子有时比一朵花的开放还要短暂:雪,曾经把一瓣瓣过早绽放的桃花无情地击落,那时候,谁听到了果实成熟的歌吟,谁看见了种子签署的协议?人们看到的只是一对拆开的“人尔”。

这时候,返朴归真比什么都显得更为重要。由爱情真正进入到婚姻,就是把晶莹的冰还原于水的过程,就是把商场里的一面镜子买回来挂在自家的墙上,就是将漂亮的西红柿做成下饭的蛋汤……

婚姻更多的时候就是肩头的一担水桶,一端失衡就会泼洒尽净;也像一扇门,一辈子陪门框站在一起,能不能站下去完全取决于责任而不是取决于冲动;人生中最稳扎的那支拐杖应属伴侣,只有相互扶携才可以熬到地老天荒。

从独立人格的意义上说,我是你的单人旁,我的一半是你,你的一半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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