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颗大豆都睁着圆圆的眼睛
立秋,大豆精神饱满。大豆的孕育只需两个多月,这比人类的孕期要简短得多。在如火的炎夏里,大豆自撑一方阴凉,渐渐蕴蓄母性的情愫。
乡下的大豆多种植在窄长的田埂上,单行,等距离,间隔一足之距,男人女人赤脚都能从它们中间走过来走过去,除草的锄头也能从它们的脚下挥来挠去。开花的时候,白色或紫色的小花是大豆们相互之间喜悦的交流语言,花香细细的语音,氤氲在绿色田畦的旮旮旯旯。
大暑开花寒露角。角,豆角,大豆温馨的居室,三室两厅或两室一厅,不要相信这是上天的设计,其实这是大豆自家的构架。这里的居民,只要能圆满金秋的梦,到时候都能欢欣得滚出泪花。大豆一笑,天就高气就爽,就会有人跟着高唱“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烟”。
也许,乡下的大豆压根儿听不惯喊它“菽”,甚至误以为是“叔”,其实,菽作为华夏谷物最主要的种类,岂止是叔伯辈,简直是高祖。5000多年前,它就和稻、麦、黍、稷一起,被称为五谷。《神农书》有“大豆生于槐”的记载;《诗经》有云:“中原有菽,庶民采之。”然而以现代人观之,大豆算不得什么高贵谷物,甚至在最受宠的十大谷物评定中,它连燕麦、藜麦和薏米都比不上,可是它并不计较,仍默默地匍匐在大地上,夏而花,秋而实,努力变换着花样,四季供人享用,足见大豆之“大度”。
收获回来的大豆,像睡熟的婴儿,被秋阳拍醒。这时我们就看到,每一颗大豆都睁着圆圆的眼睛,打量秋天,打量谷场,打量怀抱它们回来的农夫或农妇。在圆圆的簸箕和竹筛里,或者圆圆的谷箩里,不同“家庭”的大豆终于走到一起,开始切磋,交流,感知,甚至产生肌肤之亲。谁也不知道,下一刻,等待它们的,将是水泡火烹,是遭受煎熬,历尽坎坷。
在水深火热中蜕变再生,是大豆们共同的宿命。
深冬,雪花飘飞,大豆们赤身裸体,接受严格的目光审视和苛刻的筛眼验证,然后被石磨碾碎,被开水泡烫,被石膏点化,被刀子规划,成为餐桌上白玉无瑕的极品佳肴——豆腐。
俗语说,千张有头,万张有尾。这第一页千张被压在最底层,成了受桎梏的典型,而后一层一层堆叠上去,最后承受敲骨汲髓的重压。千张单薄瘦削的身子终成一张纸,你可以在上面涂抹山肴海错的鸿文,也可以在上面书写含辛茹苦的诉状——不,千百年来,人们用齿颊与舌头为它镌刻众口一词的口碑!
在油锅里走一遭,生腐应运而生。别看这胖胖乎乎的一族,它们那飘虚浮肿的命运,那备受煎熬的平生,往往给人一种“生不如腐”的误解。我看见巨大的捞蔸在油锅里,像收割机一样收获那些焦黄憔悴的条形与球形的果子,看见那些老油在上面泛着热辣辣的亮光,就不寒而栗,就想起悲剧作家笔下那些悲欢离合的人物命运,何曾如生腐所承受的痛苦凄切深沉!
还有在黑暗中把生之肉体发酵成死之精灵的大豆汁液,我不忍心把它称为“酱油”,因为一不小心可能呼为“将由”——将由石碾粉碎,热锅熏蒸,暗室变异;将由烈日暴晒,棍棒伺候,时间幽禁;将由老手在伤口上撒盐,在躯体上汲油,在灵魂上标签……金色的大豆被涂抹成乌黑的色泽,去调和世间千差万别的苦涩与腥膻。
最倒霉的还是坏了名声。大豆们做梦也不会料想到,经受了水深火热的煎熬与压榨,病变成霜鬓老翁或者垂垂老媪,遭受暗无天日的长久禁锢,此后,居然将其命名为“臭豆腐”。多少双觊觎的眼睛盯着,多少双饕餮的筷子夹着,多少红白清爽的口齿喊着啮着。倘若豆秸在旁,目睹这一情景,岂止想起“豆在釜中泣”的悲切,莫不焦襟自燃,要一发草民之火了。
豆浆,豆腐,千张,生腐,酱油,霉豆干,臭豆腐……一干涅槃再生的大豆子民,生生不息,代代相传。当它们遭受苦难时,神佛们无动于衷。由是,每当小年祭祀灶神的时候,父母要我三缄其口,不乱说话,我偏要以稚言诳语亵渎上帝,以不敬之举撩损神祗。作为一个唯物主义者,我不相信天上或地上住着神仙,然而我坚信神住在人的意念里,一个人如果失了神,他就会落寞,萎顿,痴愚,涣散,一如豆浆如果离了石膏,就不会凝结成豆腐,也就做不成千张生腐了。想到此,我以为豆腐及其兄弟姐妹才是我们日常生活中的食神,设若离开了它们,我们有滋有味的日子会突然失去神韵。面对视众生如草芥的所谓神灵,我若怒目如大豆,定当有人怒目亦复如我!
每一颗大豆都睁着圆圆的眼睛,我们不要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我们应该敬大豆,就像敬我们的先祖。大豆的颜色是土地的颜色,也是我们黄皮肤种族的颜色,所以我们称它为黄豆,它自然也就成了炎黄子孙。
我们应该爱大豆,就像爱我们的母亲。大豆留下的那个脐蒂,带着母性的纯良与温馨,熬过寒冬,挺过炎夏,风里雨里,旱中涝中,它镌刻着遗传的基因,铭记着胚胎的密码,春风一吹,谷雨一洒,就又萌发葳蕤的生机,爆发天然的活力。
我们还应该感恩大豆,就像感恩于土地、季节、年成和岁月。在华夏广袤的土地上,东北平原、黄河流域、长江流域、云贵高原等等,都是大豆蓬勃生长的原野,大豆的根柢原本扎在中华大地上,“豆”字的形状,其一为人形,一位怀孕的母亲艰难地站立在辛勤劳作的土地上;其二为器具形,古代盛放肉食或其他食物的高脚盘。宗祠联语多以“俎豆”对“箕裘”,或以“笾豆”对“彝樽”,喻指祖业传承,“俎豆”“笾豆”虽然只是古代的祭器,其中也许盛有豆类,古人就是捧着这样的祭器与祀品,在神农坛或社稷坛,向天地人三才匍匐拜服,祈求风调雨顺,国稳家兴。
大豆色香味形俱全,是任何一种谷物所不能完全具备的,它们浑成如中庸,圆润似诗韵,饱满若国风,清香出众卉。陶渊明稼穑单种豆,纵然“草盛豆苗稀”,仍然乐此不疲;杨万里歇宿偏嗜豆,念叨“风烟绿水青山国,篱落紫茄黄豆家”。
清明节或中元节,除了祀先祖,也祭一祭我们的大豆吧。清明前后,种瓜点豆,先把大豆种下去,把我们对土地的虔诚和对季节的信任种下去,到了谷雨,两小瓣黄里带青的嫩芽就从微寒的日子里拱出来,像一双小小的手掌,拍响了又一个春天的音符。尔后,伸枝散叶,拔节发棵,开花结果。一个种族的不屈繁衍,一种精神的坚韧传承,一缕精魂的涅槃再生,在大豆身上,体现得神形毕现,栩栩如生。
我们对视大豆圆圆鼓鼓的眼睛,终于发现,那是一种暗示,一种敦促,一种提醒——提醒你不要忘记,你也是黄皮肤的大豆的子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