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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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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6/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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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我出生

                                           春天,我出生


清明稍后,我出生在一个倾斜且偏僻的小山村,是风把我吹到一个稍微高一点的坡上,是雨把我洗成一粒萌动的籽粒。我梦想着在山外生根,在大河边上长叶,在骄矜的人群中开花,但是乌鸦和喜鹊都阻止我落在肥沃的土地上。我的啼哭就像我母亲的微笑。我娇小的母亲,她的左臂或者右臂都可以叫做庄园小湾。

二月春来,四月春去,小湾里的影子大多是些忙碌的身影,烧秧田,起脚粪,开犒教牛,沤肥耘田。我降生的时候,春风荡漾,春水沦漪,黄桷垄一片滋润。那是一块庄稼地吗?我不认识它,就像它不认识我一样。父亲努力地从泥泞中拔出双脚,拔出他险乎溺淖的惊喜。当他听说我的到来,他眯着眼向上一看,朝日团团,地阔天蓝。

我做了我们家唯一的儿子。感谢上苍把我降生在春天,而直到冬天才认识事物,尤其是在另一个冬天,我知道寒冷原来也是人身体上的一部分,明白冬天里小鸟稀少原来是它们惧怕寒冷,而梅花开在冬天,是因为“梅花欢喜漫天雪”。

冬日,野牲畜啃吃着我家屋后荒地上的枯草,那是一些吃素的动物,比如麂子、野山羊和猪獾,偶尔有几只浑身长刺的刺猬,我们乡下人统称它为“刺鱼”。它们善良的性子里,有我最初的恐惧和感恩。还是那样的冬天,一场大雪,扯天连地,村里又有一些孩子降生,他们因此取名深雪、凌子和六瑞,有的只活到10多岁就死了。他们的名字至今温暖着我,我和他的家挨得实在太近了。

小兽走时会留下几枚铜钱似的脚印,或者铜钱样的记忆。我不知道那些蹄印会保留到什么时候,只见过雪地上的鸟兽走了,后来那些梅花竹叶就被印在有钱人家的窗帘上。因此,我在冬天总会默想着,这个冬天是谁的,路由哪些人来走?在即将烧去的禾秸垛旁,我捡到几棒隐蔽的玉米,那是我冬天里唯一的收获,一如最初的唯一的感恩。

我庆幸出生在这样一个小山村,由于闭塞而让我知道了闭塞,由于寒酸而让我品味了寒酸。我还由于坡坡岭岭的陡峭与倾斜,看到了这里的水比别处流得快,这里的树木总是参差不齐,这里的月亮落下去反而正是爬坡而上。

一个村庄不会由一个人来住,后来,我完全不相信“一个人的村庄”。而一个人的夜晚却是真真切切存在着的:一盏灯,几颗星星,檐下两只蝙蝠,埘里六七只鸡鸭……一个人的夜晚总是出现在农忙时节,母亲在秋忙时很晚回家,她不是在路上,就是在田里,她那瘦小的身影,连月光也不忍将其投射到麦茬地上;只有父亲,他带着恶疾正在往另一条路上奔……

我出生在春天,却特别清晰地记得冬天的事情,记得打铁的温暖,和弹棉花的聒噪;记得老井在三九天的凌晨冒出白气,以及雪粒从瓦缝里落下来,钻进我的脖颈里。有一只猫老爱钻被窝,然后又去钻锅笼,它简直是在给自己抹黑,也让我从此知道了它的鼻子始终是凉的,只有呼噜温暖。鸡在人们刚刚睡下的时候打鸣据说不是一件好事,就如同煞黑听到亲人的脚步声在门口响起,等到开门一看,根本就没人,都不是吉兆。这让我很是担心了一阵子,我的迷信可能就是从那时熏染上的,例如,走着走着,我会甩掉一只鞋,自己对自己说,鞋底朝上,父亲安泰;鞋口朝上,他就会死去。

我几乎不知道除了父亲,村里还有其他人也会死去,亲戚中也有人偶尔从这世界上走散。毛狗垄,我竭力规避它,缘于早先时候的传说。其实我们家的一切差不多也在别人的传说中,一个人家几乎都在另一些人家的传说中。有一家早早盖起了新房子,大家都说他是在红卫兵造反时收缴了一户地主的银罐;另一家孩子落水身亡,有人私下里道论是孩子犯了深水关……总之,在道听途说和妄自臆断里生活,大家觉得滋润,活跃,又有不平之气和怜悯之心。

我深深地爱着我的母亲,不仅仅因为她在艰难和苦痛中度过一生,还因为她将这艰难和苦痛从儿子的身上缓缓移去,并把这当做一种幸福。母亲从一个大户人家走过来,与一个打短工的穷人结婚,剩下来的日子大多用来对付拮据和疾患,这除了作为一种文学素材,更直接的可能只在祭文中被提起,族谱也不会给她一个哪怕盅子大的角落。

我永远记得母亲带我去看窑场的情景,现在想来,还有什么比祭窑更令人感奋呢?我们村不是用大活人祭窑,也不用牛羊。英山来的张窑匠只需一只公鸡,在砖瓦土窑封闭点火之前,他杀掉这只鸡,将鸡血洒在窑口,口中念念有词。全村人聚在一起,拢来酒肉饭食,大吃大喝一顿,除了鸡头,孩子们尽可享用荤腥菜肴。住在瓦屋里的人,都是青蓝泥瓦的下人,也是火神祝融的子孙。磕头,欢呼,傻笑,然后从扒拉出窑枚(用水熄灭的火种)的炽烈里感受日子的实在和作为山里人的苦乐。只有窑匠,一个男人带着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一直住在由几根栎木搭起的茅草棚里,喝粗劣的烧酒以及西北风。

满足原是这么简单,愿望就是这么切近。他们告诉我,一个地方出产老黄泥,一辈子就不愁砖瓦,就有了头上的那一块遮盖。我家挨着黄泥坳,我的幸福观是不是也受了这影响,或者我的满足里也镌刻着这些浅薄的铭言?若干年后,我在雨天里跋涉,摔倒,滚爬,甚至埋怨和诅咒,都没敢明目张胆,我怕黄泥下的祖先听见,不让我再走这一截村路。

弯弯曲曲的村路,就是一条脐带,一端牵扯着我,越扯越长;另一端就是母亲生我的故居。村里的杞柳耥,埋着我们的胞衣,所以村子虽小,它永远是我们的襁褓,你可以挣脱它,却不能忘记它。

我没有什么传承的财富,除了在弱小和疾病时渴望健全,我没有过分的企图;有的时候也想叩问而欲得知我为什么要来到这里,但是在幼小时候混沌未开,而到了一定年龄,又会忘乎所以。我会对一棵杨树看上好半天,想它为什么也姓杨;我有一次迷失在一个过路人的背包上,我远远地把他当成了一个驼子——我八十五岁的祖父,他的腰身躬成了九十度,我不知道他将自己弯成一张弓,是否要射出儿子这支箭。

在远方,是我的流浪的灵魂;在村里,是我踟蹰的身影。

我无需倾诉,村庄有口,有舌,有善于包容的腮帮子。村庄的炊烟仍在袅袅升腾,村庄牲口的一泡尿能照见半个秋天。我欠村里的一个诺言,没有谁记得;我偷走村里的一棵甘蔗,没有谁追撵;我抽打过的村里那头黄牯,已经在村人的口腹与遗忘里被消化得一干二净。村里最老的叔公告诉我,你是在春天出世的。而我,记住的更多的是冬天的事。冬天,教会我沉静与思索,教会我明白融化的过程、盼春的眸子和一盏孤灯的守望。

春水汩汩,冬米花亮了一路。我追随村头溪口的青草,一直向外边走着,走到了生长着很多水泥杆和水泥板的地方。

命运对于我无足轻重,假如可以重来,我也会决定命运;财富对于我的吸引力在于:一株罂粟用绚烂的花朵征服了我,而它的浆液和种子却招我忌恨。

没有一个词能开启我过于长久的愚顽,除了“惊蛰”,给我震撼的就只有村庄的几声炮仗和几场锣鼓,以及我成长中的心跳。有一天早晨,我从一阵悦耳的鸟鸣中醒来,突然触摸到一个句子——我是故乡胸口上的疼痛!

是的,我的身影和欲念都被这疼痛照亮。村子里没有一个窖藏山芋的废洞穴可以暗藏我的隐私,就连阴边老屋也比我那本小书的封底还要明丽。蒸腾在纱帽尖的云雾,被几代人的目光摩挲着,像一件翻卷着的羊皮袄。

走出冬蛰,我开始迷路了。老者说,人都会迷路的,像蚕和蛇一生要蜕几回皮,但蚕记得吐丝,蛇记得穿过篱笆。那真是一位老者啊,每当下雪的时候,我就仿佛看到了他自天空飘然而下的白胡子。

我想用脚量一量从冬到春的实际距离,我想专门留一本册页填写上村子里所有人的姓名,我想背一蔸柴火回去,重新煨开那一壶冬天的话题……

结果,我只在那一排排荒草中的石碑面前跪下去,跪出两膝圆圆的月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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