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望瓦松
倘若不是住在老房子里,而且那老房子顶上又覆盖着参差的鱼鳞瓦,你很难见到瓦松,甚至误以为瓦松跟山上的松树差不多,也是高大的,木本的。那样就错了,瓦松高不过尺许,粗不过拇指,像一茎细小的蕨草,在屋顶上迎风摇晃,或者在秋晨中披一身白露。
瓦松在小家屋檐下,在人们头顶上,拗青泛绿自生自灭,谁也弄不清它的种子从哪里带来,它最后又隐匿于哪一个季节。瓦松的存在只能证明手工制作的鱼鳞瓦在退让到乡村之一隅时,仍然在默默地护卫着一方低矮的居室,从而保留着几千年住房文化的真实遗迹。
瓦松是鲜活的,即使看起来像枯草一样。雨水到来的时候,它拼命地眨着眼睛,同时也拼命地扎下根去;干旱的日子,它枯萎得似乎点一把火就能烧着。就是这样一种微不足道的孱弱纤纤的生命,在古人的作品中竟然被当成了菊花的反衬,“露湿秋香满池岸,由来不羡瓦松高”,唐代诗人郑谷曾经住在一栋什么样的房子里吟出这样的诗句,不得而知,但是他嫌弃瓦松的高高在上,一意赞美秋天的菊花卧坎倚篱的寒素姿态,借此表明自己不愿攀高附势的心志。这就在很大程度上委屈了瓦松。狂乱的风把一粒生命的种子扔在哪里,命运的胚芽就从哪里绽开一抹新绿,作为瓦松,它哪里还来得及选择生存的环境与自身的高下呢?
我有一回亲眼见过家里人搭着梯子,从门楼前爬上去,在屋顶上采下一束瓦松,据说是拿它配一副中药。瓦松真地不堪一捏,它竟然在手指间顿然碎去,我几乎不相信它能医得好生命的疼痛,就想到华老拴手里捧的人血馒头,心想那都不过是一些口传的单方吧。乡下人到了生命岌岌可危的时候,大多只能求助于身边一些更小的生命物质,比如一株草、一只虫或一条黄鼠狼的影子。
看见大片成簇的瓦松生长着是在江南水乡的屋顶上,它们已经葳蕤成一幅水墨,一片风景。那是皖南黟县宏村南湖书院后边的一角木楼上,其时正在展示西部风情摄影,其间也有一些江南风景,有一幅照片就是一组老屋的檐脊,青黑的鱼鳞瓦上挺立着翠色茵茵的瓦松,给人悠远、苍茫和凄怆之感。待到我从木楼窗口向外探头一看,巧得很,这瓦松的照片就是从窗外屋顶上摄的,而那些瓦松伸手可及,只是比我家乡屋顶上的要茁壮一些罢了。
一种很不起眼的植物一旦进入记忆,它就要在某种情感里生根发芽。我隐约记得有本书上说当年沈从文只身离开湘西,来到京城,住在一间阴冷的小杂屋里写作,一篇篇稿子寄出去,却很少能发表出来,生活的无奈“直把自己的辘辘饥肠饿成绿绿的鸡肠”,寒风从墙洞里挤进来,冰柱挂在檐下,他裹着单薄的被子,守着黑暗的小屋,笔端却汩汩地流泻着故乡的情愫,他想起了湘西老街上的青石板,想起了沱江边上的老房子,不知那屋顶上有没有瓦松,狗脚梅倒是有的,从家家户户的白墙里探出头来,望着青石板边的水道里流过叮叮咚咚的溪流。
随着鱼鳞瓦的消失,瓦松的时代将一去不返,词典里的瓦松只是一个符号,它不再用细小的根去占领每一条瓦缝,也不再用整个生命去企盼一滴雨水。可以肯定地说,钢筋水泥上是长不出瓦松的,琉璃瓦和精致的陶瓷瓦上也不可能复活瓦松的翠绿。整个城市,将没有一个人知道瓦松是什么,就像我们中的许多人已
经不知道江南老房子上的马头墙,不清楚湘西白墙上的狗脚梅,不认识乡下石础
上古老的雕刻图案。当然这都很正常,如同高跟鞋不必怀念女人的裹脚布,美发厅不必回望男人的长辫子,消防车不必景仰故宫的封火墙。逝去了的一切自有它失去的理由,历史不大可能像循环往复的水车轮叶。
我记住瓦松,完全缘于我对自家老房子的记忆,我记住老房子,又缘于我对自己一段生命历程的记忆。尽管瓦松在别人眼里是高高在上的,它因此而成为一种隐喻,但它被一阵风吹得找不到立足之地。过去的东西有不少让我们踩在脚下,踏做了尘泥,瓦松也不过是一撮尘泥,我仍然把它放在比头顶还高的位置上,并仰望着它,除了根深蒂固的记忆,我找不出更好的理由。
存在过也许就是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