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朵玫瑰
四月下旬了,天还冷着。傍晚,我徒步从大兴园的水池子旁边经过,发现这里藏着点不寻常的景色:一簇玫瑰在竹阴下开出了五朵娇艳的花来,五朵花儿笑脸迎人,像五位邀宾的佳丽。我放慢了脚步,让自己一向忙碌的身心稍稍停驻,试图寻出点类似诗意的东西来。
火苗一样的花朵,点燃着我生涩而疲惫的目光。夕阳在山,时候尚早,使我得以不慌不忙地偷窥:五朵红玫瑰于温润的夕阴里全无一点倦意,却在微风中摇曳着泼辣的热力;五朵玫瑰无需排列姊妹次第,然而分明列出了花枝的层次。我不知道人们为什么要把玫瑰花叫做“徘徊花”的,兴许就是它的艳丽太过招惹路人的眼球,因而拽住了行人徘徊的脚步。如果是从这个角度得名的话,我则宁愿加快脚步,免得它落下这个慵懒而泥溺的别名。
新笋已经有两人多高了。在大兴园,在没有喧闹的春末夏初,这里算得上一个极好的境地。园主经常穿一件浅红的衬衣,梳一头飘逸的长发,用一支长长的竹篙采那笋子的外衣——竹篛。倘是有风的午后,她会坐在水池边黧黑的石头上,细细地漂洗野山笋的笋丝。一两只鸟雀兀自在头顶的椿树或冬青树上啁啾,声音极悦耳的,带着平水韵的尾音。
空旷,岑寂,澄澈。我用想象给她设置的恬然生活程式竟是那么地与园子里的场地相谐和。
五朵玫瑰互相交头接耳,似在低语着什么。这一刻,我毫无来由地记起卞之琳的《断章》。这是一个无可赘庸的诗节,也是一个行走中突然失忆的傍晚。
园里的男主人喜爱音乐,奏笛的功夫很好,但他本人则像玫瑰花的别名一样心绪优游,神情涣散。大前年,我随朋友来园里打算弄点花木的苗子回去扦插,正赶上这对夫妻商量着外出打工的事。女人的姐姐一个劲地苦劝妹妹随同她一道去深圳,“月薪3000元我敢肯定是绑在板凳腿上的”,她承诺似地诱导妹妹。后来我没有弄到苗子,却得到男女园主赠送的两蔸嫩笋。
我不知道她们到底去没去南方,人的生存选择有时候竟是说不出的奇妙。
三年中我在外地谋生,除了梦中偶尔出现类似于大兴园水池子的影像以外,几乎不再觉得有这个山庄竹园的存在。还有什么比突然遇上现实中的幻想像更令人欣喜的呢?大兴园依然充满勃勃生机,当年从女主人亮闪闪的锄头旁边留下来的笋子,已经长得遮天蔽日了。我暗自愧疚起来,被我吞噬的那两蔸嫩笋要是在我狭窄的心胸里疯长起来,怕是早把我给挑上半壁云天了。
生长?这真是一个可怕的字眼。生长的时空里藏着一切的必然和偶然,也藏着物与人的较量、切磋和圆融。绿竹生枝,池岸生苔,玫瑰生刺,天地玄奥都在已知与未知之间预设着,没有谁比谁更能预卜明天的芬芳。
玫瑰花只是一个隐喻,它开不了多长时间便会凋谢的,一如年轻女人脸上的红润。这又是一个可怕的意象,倘若不是如林语堂先生在《悠闲的重要》里说的“人类是唯一在工作的动物”那样,谁知道我们究竟都干了些什么,也许上苍拨给我们的那份事儿哪个也没心事去做,因为我们早就透彻地看清了自己的归宿。
我倒是看见天色越来越昏暗了,玫瑰花的焰火即将被夜色摁灭。西头朱家桥的墓地开始笼上一层暮烟,这是小城郊外最富有传奇色彩的地方,也是我每每打从这里经过却一直没有弄明白它的传奇所在的兴奋点。我想,朱家桥墓地也许有着更多的盛开的玫瑰,岂止五朵,岂止是几位迎人的佳丽?
我敢肯定,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大兴园的玫瑰将在我的梦境中保持盛开的姿态,即使它的芬芳和绮丽与园子的主人毫无干系,那也是机缘对我健忘天份的赏赐。我在外面绕了一圈回来,却终究在一个园子的眼皮底下,怎么也逃脱不了;五朵玫瑰仿佛是我匆匆形迹的压缩包,只有初夏到来的竹风水韵才能打开它。刚才那位采竹箬的女人,那个吹笛的男人,那一汪清池,一排秀竹,一阵鸟鸣,不都是我幽幽梦境的精彩配图么?倘若能够生活得像这一双园主,以水为邻,以竹为友 ,以野鸟为知音,以玫瑰为访客,那么这境界也多少有着“鹤子梅妻”的意趣了。我就突然想到那位在海边垂钓的蓑笠翁,人问他为什么不钓些大鱼。答:钓大鱼干什么?人说:卖了它以便积钱好买栋房子,买辆车子,备齐生活中的所有。答:那又干什么?人说:什么都有了,就可以安心地消闲垂钓了。蓑笠翁说:我这不是吗?妙哇,圆满的回答 。看来,生活中的一些圈子总要比大兴园把人套得更紧。
回望大兴园,寂静中只有几粒萤火,一闪一闪,像几缕纤巧灵动着的思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