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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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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1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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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行和夜行者

像一只小动物一样,悄悄地,由着自己做主,在野地里行走。村庄和夜,是两只巨大的笼子,在笼子不太密实的地方,露出人声,光亮,水和记忆。除了思考的一星半点亮光,一切都是暗淡的,朦胧的,一座往日熟稔的小石桥,一坎被山洪冲塌的斜坡,一块玉米地,一行浓浓的柳影,都静默在夏日微凉的夜气里。风很轻,阙壁崖上的风吹送着我家乡的气息:南瓜花的奇香,薏苡禾的青气。稻浪起伏,鸣虫唧唧。向西,一条河汇入另一条河,倒像是个形肖的“入”字。我进入另一个陌生村子的时候,在别人看来,也极像是我这个“人”的仄身变体:“人”和“入”的关系就这样被形肖地演绎着,破解着,一直到别人不再介意地认可和接纳为止。

一次夜行却自然而然地唤起了久远的夜行记忆。

夜行和夜行者都被时间接纳。譬如一只山羊,它走散在草地的另一端,而夜幕覆盖了一切青草或是同伴的声息,它继续沿着自己假定的路走下去,即使路只是一种幻象,它也没停下脚步。第二天,在另一个村庄,它找到了更多的同类,但已经不是同伴。我有过这样的体验,夜行者借助一个意念或目标,可能比太阳下的行走更为直接和快捷。夜行者不事服饰,不戴行头,不去叨扰别人,不关注与自己无关的风景。在大路将尽的地方,停歇一小会儿,寻找可能的参照,丢掉很多误导,然后自己把自己交给一个毅然决然的选择。没有对与不对,夜行本身就是美丽的错误,一如蛇选择白天出没,夜来香选择夜半倾吐心曲……

一个独行客走在异乡,他一定在黄昏时喟叹,而在黎明时出发。若干年后,他找到了自己心中的目标,居有定所,手边有了厚厚的几大本日记,他单单翻看那些记录夜晚独行的文字。那些带着夜色、流水、虫鸣和魔影似的重现,使他再次回眸过去了的岁月,虽然他已经不再需要寻找和追溯,不再需要叩问和碰撞,但是他的心灵无时无刻不被碰撞着,那些夜路上的石子,那些朦胧月光下的幻象,还有比白天更高的山峦,比想象中更可爱的“歧路亡羊”。

我现在要说的是我亲身感受的夜行印记。一次无谓的决定,却濡染了我生命纸页的双面——正面和反面的色彩。我们都曾以为生命的绚烂在纸页的正面,在正确的选择之后,在规范的律动之中,在大好时光的当头,其实这并不完全正确,甚至偏颇得十分厉害。三十多年了,我没忘记那个夏夜的行走,当时也就十岁左右,跟在一个身份不明的人后边,从十几里外往家里走。恐惧充满了内心,并不是路上只有两个人,也不是一路上树木阴翳,曲里拐弯,而是一场大规模的审判会刚刚结束,并在会后就地处决了两个罪犯。我们两人谁都不敢提起下午的场面,我指的是枪决他们两个的情景——一个在枪声中安然合眼,一个却昂起带着鲜血和脑浆的头颅,两目圆睁,仿佛定定地看着围观的人群中的某一个人……我现在已不记得那夜的同路人是谁了,但我感觉到他在我的幼小的心灵里种下了一些什么,比如胆量,比如关爱,还有主见什么的。十多年后,当两个“死刑犯”被平反甄别过来时(尽管那个昂起头来圆睁怒目的人立即被一位军人用步枪对准脑袋补了数枪也就彻底死了),我一下子就想到了那夜的同行人,觉得他实在了不起,简直先知先觉,简直是探照世路的一道曦月。可惜我跟他仅仅走了十几里山路,说了几句在我看来是不着边际的话,否则我会在以后的夜行中更有胆识,更能准确地辨别方向,倾听来自夏夜的遥遥风雨声。

我常常想,为什么在暗夜里会听到那些真切而久远的声音,就好比思念在夜晚为什么会被拉得又细又长,甚至被秋夜的纺织娘纺得如丝如缕,牵肠挂肚?行走在看不见家乡的路上,只能想像家乡的炊烟、屋脊和牛棚上的一坨干稻草,只能发出“漠漠秋云起,悄悄夜寒生”(白居易《微雨夜行》)的感叹。我想,走出与走入是大不相同的,“故乡在身后”和“家在前面”所隐含的是两种情感的节律,是两种语调,两个时间的断面。从一种迷茫和空旷中走出,心灵在回归故乡。是的,心灵的故乡在道路所及之外,在一切声息之外。一个独行客在黄昏时喟叹,在黎明时出发,他在切近心灵故乡时,是不会涕泪滂沱的,他冷静而疼痛地放下躯体,他小心地折叠起疲惫、厌倦、无奈和迷惘,他像一只羊走进餐盘和味觉,走进祈祷和忆念,他已经没有什么迷失了,更不存在担忧、反感和激动愤怒。还有什么比彻底放下更轻松的呢?

只是,那一个“昂起头颅”的死刑犯还没走近心灵的故乡,他对着一个时代哭泣,用血和脑浆,用怒睁的圆目和弥留的挣扎。

如果他——他们,死的或活在的或到死也没有摘去头上那顶帽子的,面对夜幕中的狰狞和假面,只是悄悄绕一个弯子,或避其瘴气,或俯首揖拜,或指鹿为马,或摇尾随行,那么,这白日或夜晚,至多也不过充满鬼魅的讪笑,野兽的狂嗥,走在路上的他们则不至于躺下去或昂起来。

那么,这世界从此就多了一块永远的极夜,以人的形象出现的夜行者将绝迹!

我无意听到一老者对我说,锦衣者,仍然需要夜行。当时我懵懂不解,我不明白这“锦衣者”指的是什么人。老者叹息一声:当年得志猖狂的小人还有在某单位掌管实权的呢!好在小小的阴沟里难得翻船。

我才知道夜行者并不都在赶着自己的路,还有躲在路边觊觎别人的,还有为着不可告人的目的蜷居在某一道门楼之下,狗一样等着那门移开一条窄窄的缝隙……

我忽然觉得人生要穿越许多陌生的村庄,而大多数人往往在黎明时到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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