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草的老人
独自走出去,才发现秋天最摄人魂魄之处,当在那空明的秋光。
尽管田野大片的稻子已难能看到,起伏的稻浪声仿佛犹在耳畔;秋林在沉静中打发黄叶归去,满目是金色的眩惑。一个秋晚,我独自走在山路上,听到的是秋天沉实的脚步声,鼻尖前弥漫着浓浓的秋香:成熟的草木的香味,果实的香味,菊花的芬芳,就连蝴蝶的翅上也凝满素馨。秋天的灵魂,全在于一个“清”字。
一个背着草捆的老人,沿着斜坡慢慢走下山来,我不知道他那捆草的最终用途,却从那微青微黄的草色上,看见了秋天的成色。没有什么悬妙让人往深处猜疑,澄空朗朗,秋水澹澹,每个人的心里都在积蓄着寒风到来之前的温暖:收获一只瓜,割取一把草,团起一筐落叶,捡回一堆柴禾……尽管燃烧和取暖已经不需要柴草和落木,但在乡下,草和农民,秸秆和季节,乃至谷壳和收成,都贮满秋天的深切情怀。柴扉遮掩着的,是古典的诗意与现代的失落感。“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柴门不复,归人已去,只有苍山、秋云、枯草和黄花,仍在讲述着一个沐浴在唐风宋雨里的凄美的传说。
清光入目,如浓浓的琼浆入口,令人陶醉。天地原来只是一只巨大的海碗,盛着清冽的酒醴,任你啜饮,令你酣醉。太阳在西山岗上跳荡,欲落未落,它怀恋的也许不仅仅是一个秋日的行程;山鸟彼此鸣和,这种俚俗的语言已经跟被保护的“非遗”相差无几了;蝉声渐弱,终于隐没在昏暝的光影中,像一支摇篮曲的余音。从树林的空隙间透过来的亮光,格外惹眼,像闪光灯突然打开,要把松林和果圃定格在一幅未命名的油画中。
松风起时,针叶跌落,更高的银杏树上,显露出缀满白果的枝串。松鼠从这一枝腾跳到那一枝,褐狐般的身影,似乎已在空中划出了虚拟的线条。果实的光芒是我凝视许久才发现的,就像我第一次目睹画家画石榴、葡萄或者小颗粒的海棠,满纸上只有线条,那种温柔的曲线,是旋律,是思路,是时光的足迹,也是岁月的印痕。我终于慢慢地从这儿懂得了成熟与线条的关系,一如我懂得了秋天与色彩的关系。
老人继续缓缓地走下山去,背上庞大的草捆越来越像一座山。刚才还有些微青的草色现在一点也看不见了,全是金黄,夕阳涂染的纯净的金黄。田野在他面前铺展开来,成为一块画板,老人也许就是一团墨,一滴巨大的浓墨。一个身影在秋天能够成为一滴墨,这是他自己所不知道的。
靠着一堵残破的山墙,一个老妪手里捧着一颗熟透的柿子,落完了牙齿的瘪嘴只剩下了笑意。尽管夕阳余晖不能再把那笑意镀得更亮一点,但我还是从那张沧桑已久的脸上读出了甜蜜的欣慰。一双不再年轻的手,捧着一颗不再酸涩的柿子,一双眼里蓄满的全是满足。我猜想老妪是刚刚从地上捡起了这颗柿子,她是否正在想自己也许跟这颗柿子差不多,不多久就会自然落下,带着甜蜜与满足,带着淡然和无憾。一个人活成一颗成熟得温软而甜蜜的柿子,应该是一种幸福,起码是一种幸运。带着这样的想法,我加快了向前的脚步。
一条小河在我脚边歇息着,清清潭水似乎不溢不漫,总是那么含蓄地保持着它的素养。野生的猕猴桃攀枝扯蔓,坠下的椭圆形果实散发出童年嗅惯的香味。这是一种自己能酿出酒香的野果,它用熟透的浆液,用时间混合着耐心来发酵,用布袋似的容器,盛放着原生态的精华。祖父曾告诉我,所有的果子最后都要落掉,只有僵桃留在树上,那是一些风吹不动的犟种。祖父说这话时,用十分严肃的眼光审视着我,我便记下了那锥子似的眼光。后来,我从祖父坟前走过,慢慢领悟了这句话的含义。
祖父在世时,有年秋天歉收,玉米收割了,再补种荞麦。荞麦生长期短,“荞麦苦,六十五”,是说它只要65天就可以收获。这年秋,荞麦大丰收,祖父沉醉在红杆绿叶的麦地里,捋下几粒籽实放到嘴里嚼着,嚼出满嘴白粉;而后开始收割,再大捆地背着荞麦棵子回去,我看见祖父的背影一如刚才背草老人的形象,他们都是秋天搬运者和收藏者,是这个世界上越来越少的无声骆驼。
秋天的分量,只有他们用肩背称量得出来。
秋天的浓度,只有他们用吸吮测试得出来。
站在河岸上,我望见一群鸭子拍着翅膀,欢快地徐徐归窠。一个小女孩,手拿一竿青竹子,在那里比划着,像起舞,也像操练,更像是鸭子舞蹈队的总指挥。落霞把她娇小的身姿映染出天然淡妆,而不远处,几株美人蕉正在彤彤绽放。
清光里的秋香,或浓或淡,或熟悉或陌生,贮满了我的五脏六腑。
秋 草
一年一度,每当秋风转凉寒露降临,坡上的草就大面积地枯萎,它们在即将结束自己一生的时候,仿佛在普遍地接受着来自上苍的问询:你们在遗留于世间的最后一刻,可还有什么遗愿需要申述吗?草们全都摇一摇头,需要申述的理由它们全都留给了春天,或者埋藏在即将到来的冬天。
渺小的草,在生存之外,它们有什么奢求呢?
秋草沿着来时的小路回去,它们依依联袂,相互扶携。当初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它们也是这样。虽然,普天下还没有一支队伍像草这样有如此强大的生命力,有敢于占领任何一个高地的气概;虽然,草的宣言就是春天的宣言,草的步伐才是生命真正的步伐,并且草和草揭竿而起,一呼百应,世间最洪大的声音便是草的声音,只不过人类用耳朵无法听见它们的呐喊,但是草只是草,草民仍是草民。
人类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怀念着草,敬畏着草,在春天用热切的目光迎迓它们,在秋后用深沉的喟叹为它们送行。有人曾经设想过一个没有草的世界该是个什么样的世界,一个没有草的季节会是个什么季节。有人曾经虚拟自己在草原上变成一棵草,那种渺小和伟大融为一体的感觉实在太令人激动了,只有此时,才觉得生命的气息正以一种具体的颜色和形态蔓延开来,转而无边地铺展开去。也只有此时,才真正发现生命的群体是何等的强劲和浩瀚。
草的形体被时间制成了标本,只有它的灵魂回归到了自然本身。割去的草在来年春天再长出来,长成刀子似的草叶,长出有节的草茎,长得比道路更远一点,比炊烟更高一点,比我们的想象更辽阔一点。看那芳草萋萋,它差不多就是春蓝绸缎的经线,是夏日水彩的基调,是头顶这块湖蓝色天空的对比度,是青年这首新诗的核心词语,是春天的情窦夏天的眼神秋天的手势,是我们永远推敲不够的修辞。对了,草是大自然对于一切生命的修饰,是地球上健康生命的基因库。
当然,我会原谅我那背着草捆走过田塍的老祖母,还有她的嚼着草茎的老牛,就像我会原谅一只啃青的羊以及那条挥起的鞭子。一捆草走完了它们的一生,一只羊一条牛也会走完它的一生。草已经不能自己行走了,是这样一些老人帮助它继续走下去。老祖母那时可能忘记带回她的镰刀,忘记春天走过去的那条小路,忘记她一生所喂养的牛羊数目,但是她没有忘记带回一捆草。走在回家的路上,她一边沉默着,一边倾听背上秋草的絮语。那些悉悉窣窣的声音是她一辈子听不厌的檐雨、虫鸣和火笑——是的,火在灶膛里呵呵大笑,是因为干草在燃烧着自己,是因为日子在燃烧中漫出芬芳……
草嗬!另一位老人在秋风中这么简洁地抒情,而他的这辈子生活大多都只是平淡的叙述。
秋后,乡间,每家的屋檐下都堆着一堆草,它们静静地等待着灶火把它们燃烧净尽,直到化为灰烬,直到最后的梦幻变作一缕青烟袅袅升入天际。草垛旁边的日子明亮整齐,喷着谷物熟稔的芬芳。一双沧桑的手,抓起一个草捆走向厨下,她那洒满秋阳的脸上,交错着岁月深深浅浅的草根。她又哪里知道,他的学会了写诗的儿子,正在一座小城的楼顶上,这般真挚地抒发:“母亲一点炉中火,便把心情写满天。”儿子的记忆力,他的父亲母亲,汗水以暴雨的形式,皱纹以壕堑的形式,目光以燃烧的形式,描画着山地上连环的画面,蓬勃着山村里葳蕤的生机。
一个农妇的一生定格为一株草,一个汉子的气节支撑成一株草,一个村庄的背景因草的蓊郁而不再修改,便永远定版,这个村庄就叫做青草湾。
我从青草湾走出来,像一只蚂蚱从草丛中蹦出来一样,一直带着翠绿色的小名和青葱的梦幻。我们即使蹦跶得再远再有出息,那些来自生命的本色仍是草的本色,那些正宗嫡传的方言土语仍脱不了草的气味,就像蚂蚱身上流着绿色的血液是草的汁液,就像大脚丫的山民在泥泞的土路上任意的踹踏是真正的草书。
我们就是这样,宿命般地成为草的子孙!
聆听秋林
秋林里的阳光是有声音的,那种像母亲的手悄悄伸过来给熟睡中的孩子拉上被角的窸窣,那种穿过高树和矮树、寻找落地的枯叶像寻找丢失的金子的默默自语。选择一棵有藤条缠绕的杂树作为背景,让自己背靠大树,让秋天升华到超越头顶的高度,这是一种愉悦的享受。不信,您去试试,假如您真地置身秋林深处——一个季节选择用金黄的色泽迎迓你,让你在栗子成熟这才开口说话时,去感受秋林的成熟与孤独——你就是梵高画笔下的秋天的幸运者。
秋林的成熟是随着孤独而来的。不要以为林中突然热闹起来:风吹落叶的声音,人们捡拾秋果的喧哗,松鼠和鸟雀们抢食大餐的恣肆……秋林的孤独在时间之外,在等待之前。
我沿着一条山间幽径走进去,又似乎从自己的冗繁思绪里走出来。慢慢地,我明白了:删繁就简三秋树,终究只是树,而不是人。
接近中午的秋阳温度是这么可人,虽还有点热,却与清凉同在。我从还没有落光叶子的树隙间看见了秋阳的形状,它多么像可以敲击出铜钟之音的那个乐器。怎么不是呢,秋阳确乎是一只乐器,如果能保持这样的思路,我的头颅也是一只乐器。未熟的果实被成熟吸引着,带挈着,催促着,它们在风里跑着,赶向前去,整个秋林都在向前奔跑。然而,我遗憾我不能成为其中的一棵树,我职能在诗中如此喟叹:不向长空听雁歌,俯身形影叹蹉跎。头颅非果惭秋色,膀臂无丫愧鸟窝。原本立根思定定,安知见异欲挪挪。颓然落发难滋土,花绽明年它更多。
风声似乎微微弯曲着,盘绕成藤状,在我背后旋绕。这声音的形状我在少年放风筝的游戏中留下过印象,所不同的是风筝向上,而落叶向下;风筝趁着二月东风,而落叶顺着九月秋风。随风蒂落的还有一两颗熟果,将落叶打得咔嚓一声,还有些橡实与栗子被松鼠咬漏了嘴,一下子掉进杂草丛生的石罅间。蒂落之声是一颗休止符,倘若不是在秋天的深处,这一声脆响就很难以理解为一种由青涩而熟透的沉实的回声。
林间的正午转眼就到了,果实们开口的开口,蒂落的蒂落,我似乎酣眠物外,只好静静地聆听自己的心声。一个人设若像一棵树,在心性的高处也会有什么失落的话,我觉得失落的是一个已经凋零的我。在我刚刚敢于开口的时候,那一声脆响,仿佛叫我看见了满树枝条的颤悠。
一切必须从一抹新绿开始,秋林的沉静正预示着这种开始。
我聆听着秋天的落叶声,油然而生对秋天的感恩之情。自然的叶子落了,思想的叶子还青嫩;一个人什么时候能走进自己营造的秋林,并且能在那儿静静聆听一两个时辰呢?我问秋风,秋风不语,它沿着藤条一样的道路,倏忽遁去。
在秋林的正午聆听欧阳子的秋声吧。我想在尚能有所作为的年龄,谁也不能接受“奈何非金石之质,欲与草木而争荣”?这未免太消极;即使有风霜高洁的境界,即使有“醉能同其乐,醒能述以文”的技能,也只是对大自然的被动接受,或许,欧阳先生走进的是和我身边这片林子迥然有异的秋林。
不远处响起了脚步声,这更加剧了秋林的孤独感。太阳仍旧像一只乐器,它回荡着的旋律证明,凋落与代谢有自己的歌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