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是暖的
书,我们岂能认为它仅仅是书?在古代人的眼中,它太圣洁;在现代某些人的心中,它似乎又太俗贱。我们也不说它是一盘盘精美的肴飧,那样的话,吃下去就变成了秽物,大有侮辱书香之嫌。我们说,书就是一朵花,世界上最恒久最美丽的一朵花。
书也不仅仅是一朵花,它还可以是人类用来喂养精神的一种最丰硕的果实。
我这里只把它比作棉,一株从土地上长出新绿而又在太阳下开出花来,并且在我们身上结出温暖果实的植物。棉,古称“吉贝”,一种多么好的奇珍,或者叫做“最好的钱”。“吉”,洁也;“贝”,财也。这种最干净的钱,远离铜臭,其价不可沽,其利尽可图。陆游雪夜读书,身披一件棉袄,于是摇晃着脑袋发出“奇温吉贝裘”(《天气作雪戏作》)的赞叹:
八十又过二,与人风马牛。
深知老当逸,熟谓死方休。
细衲兜罗袜,奇温吉贝裘。
闭门薪炭足,雪夜可无忧。
陆游是一位善于读书的哲人,同时也是一位大学问家。他曾经在《冬夜读书示子聿》诗中勉励自己的小儿子子聿:“古人学问无遗力,少壮工夫老始成。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大凡做成真学问,没有不深入积累而不知疲倦的,譬如清代的袁枚,他就在冬夜读书入迷而忘记了休息,他写道:“寒夜读书忘却眠,锦衾香烬炉无烟。美人含怒夺灯去,问郎知是几更天。”这个读书人的形象应该是可爱亦复可佩。
在冬天夜读,被书中的意蕴温暖着,就如置身于秋天的棉田,被一大片雪白的棉桃簇拥着,那是一些欢笑,一些絮语,一些雪白胡子的哲人在孜孜布道,一些襁褓婴儿在幸福地吐奶。人活着如此充实,如此温暖,是因为有了这样一副屏风,它把寒冬隔在季节之外,它把收获纳入享乐之中。这让我想起了肖邦的故园,在那儿,人们欣赏着雪景,仿佛在聆听着肖邦钢琴曲《玛祖卡曲》的旋律,因为音乐带来的暖意,那个冬天便不再寒冷,至于我们的先人“如囊萤如映雪”,则又是启迪后人刻苦读书的千古佳话。
我在年轻时养成的喜爱读书的习惯一直保留到现在,哪怕赤日炎炎,或者朔风凛凛,都不忍抛却手中的书卷,即便如今手机替代了书页,电脑抢占了墨香,我仍然九折一盏孤灯,打开一本书,自顾自地读上几页,方可酣然入眠。记得在孩子们嚣闹一阵子消停下来之后,我在《万首唐人绝句》或新旧唐书的字里行间,在诗意弥漫的雪夜,被古典的意境所浸淫,身心变得清爽,飘然,洁净。
对于一个拒绝读书的人,我不知道他除了享用空调的温暖以外,还有多少文字的温情能够让他回味与消受。正如林语堂所说,读书的享受素来被视为有修养的生活上的一件雅事,而在一些不大有机会享受这种权利的人们看来,这是一种值得尊重和妒忌的事。当我们把一个不读书者和一个读书人生活上的差异比较一下,这一点便很容易明白。林语堂认为,那个没有养成读书习惯的人,以时间和空间而言,他只是受着他眼前的世界所禁锢,他的生活是机械化的,刻板的,他只跟几个朋友和相识者接触谈话,只看见他周遭所发生的事情;可当他拿起一本书时,他立刻走进了一个不同世界,他立刻接触到了世界上一个最健康的人。
只有这种最健康的人,才配享受超越寒意之外而孜孜以读的乐趣。我们在薄冰初凝或雪花纷落的时候,打开一本好书,完全可以说是打开了一扇心灵的窗扉。此时寒冷是次要的,雪花化作了洁白的棉花,先人的智慧和当代人的预言,都是一朵朵争相绽开的棉桃。你翻书的手指,不是在打开一张张书页,简直就是在采摘新棉,在收获一个季节的温暖和纯洁;你面对的也不仅仅是一行行文字,而是一条条垄亩,一块块田畦。我们只看见劳作的人热气腾腾,从来没有看见他们因遇上寒风而退却。
我为那些将一个个长长的冬夜虚耗掉的人感到惋惜,为他们浪掷光阴如同浪掷千金一样的行为感到痛心。固然,网络便捷了获得知识与信息的途径,你可以轻而易举地得到你所想得到的条目以及内容,可是,你始终没法安静下来,让灵魂来一次畅快淋漓的沐浴;没法氤氲于浩浩书香,将人生提炼成一首深刻而精粹的诗歌。所以,瑞士著名作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赫尔曼黑塞告诉我们,获得真正教养的途径,就是研读世界名著,“每一个真正的读书家都能将现有的宝藏再研究苦读几十年或几百年,并为之欣悦不已。”这就意味着“板凳要坐十年冷,文章不写一句空”。
我读,故我在;书中,我们彼此温暖着,走过又一个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