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西藏阿里一处荒无人烟的地方,太阳已经落山。大地以一种远方的气息呈现在眼前,那种与生俱来的荒凉,让我们仿佛一下子来到了世界的尽头。
远处弥漫着昏暗的暮色。地平线与天空衔接处是夕阳的余辉。天空被大片橘黄色的云层涂抹着,像是一挥手,用力的划过。整个世界因为那片亮光,而富有了生机,使得这里的荒芜有了尘世的情缘。我们一行人坐在夕阳下,看着一望无际的苍凉。想起“大漠连天一片沙,苍茫何处觅人家”诗句来,仿佛青稞酒一路漫过雪山草地,直达胸膛。
在一处山坡的前面,一块平坦的低洼地,我们看到了一个简陋的毡房。一个孤独的身影在毡房外,挥舞着手里的羊鞭。
栅栏围成的羊圈里,是一批归圈的羊群。喧嚣的羊叫声,为暮色与远方注入一丝尘世的烟火气。
两条藏獒似的大狗,朝着我们的方向怒吼着,低沉的吼叫声像是穿过大地而来,仿佛脚下的土地在颤动。
我们挥手致意,大声呼喊,好像没有引起那个牧羊人的注意。于是,有人把车头对着他的方向,打开车的远光灯,连着亮了几下。
那个牧羊人,注意到了我们,挥起手中的羊鞭,算是回应。过了一会儿,大概是安顿好了,牧羊人朝我们这边走来。
这是一个典型的西部汉子。高大的身材,粗糙的脸庞,羊皮做的外套,腰间插着一把藏刀,脚上是一双已经破旧的皮靴。
我们向他打招呼,问他一些这里的情况。牧羊人一一为我们解答,最后问我们今晚是不是不走了?晚饭有没有着落?
我们说不走了,今晚就露营这里。
“走,我请你们喝酒去。”牧羊人手一挥,那种语气干脆而坚定,让我们怀疑这不是请我们喝酒去,而是命令。
我们一行三人,随着牧羊人去他的毡房。大概是看到我们和牧羊人在一起,刚才还在狂吠的狗,安静下来。
牧羊人的毡房,大概有二十多平方,外面被好几道绳索束着,系在钉的很深的铁钉上,使得毡房坚实得如同与大地融为一体。
牧羊人叫顿巴,粗狂热情,因为我们的到来,特意烧了一锅羊肉。酒是度数很高的青稞酒,芳香醇厚。
那天晚上,我们喝了很多酒。在推杯换盏中,我们问顿巴,一个人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不寂寞吗?
顿巴举起一杯酒,一饮而尽。然后指着远处对我们说:“我的妻子就埋在那里,我每天陪伴着她,一起放羊——”
我们一时无语,看着眼前的西部汉子,不知说什么。
“她从小生长在水乡江南,从很远的地方来到这里。”点燃一支烟的顿巴,向我们讲述他与妻子之间的故事。
二十年前,顿巴像所有外出谋生的打工人一样,奔赴远方的城市。在成都遇到了自己的妻子,当时他妻子是一家公司行政部经理,而他只是一家物流公司的搬运工。
我们很好奇,顿巴是如何结识他的妻子,又是如何相爱的。毕竟两个人的身份与学历,相差甚远。
沉默的顿巴,像是触动了内心深处尘封已久的心弦,好久没有说话。
我们没有再央求他继续讲下去。夜空下的寂静,像是整个世界沉入到水底。那一刻,远离尘世的孤寂和空旷,在星光下一点一点揉碎,又缓缓铺平,变成了时空里的永恒。
在与顿巴相识半年后,顿巴女友生了一场大病。突如其来的疾病不仅花光了积蓄,更是透支了生命。医生建议他们回家,没有治疗的意义。
走出医院大门,顿巴女友若有所思后,认真地说要离开城市,去一处没有人烟的荒野,过上自己喜欢的乡野生活,然后直到生命走向尽头,埋葬那里。
听到这里,我们似乎明白一切。
顿巴和女友一路向西而去,终于在这个地方落下脚。他们买了羊羔,搭起一个简易的毡房。从此过上晨起炊烟,黄昏赶着羊群回到毡房的乡野生活。
那一段时间,顿巴和妻子与天空作伴,与大地为伍,成了挥舞着羊鞭的牧羊人,将生活的每一天融进了生命里。像是找到了生命的希望之路,那些年顿巴妻子完全在自然中活着,任由一切,从未牵强与悲伤。
生活回归到原生态的简陋中,时光仿佛忘记了两个人,无论是春天的山野,还是大漠夕阳的余晖,顿巴和妻子的身影都与它们同在,生命像是重新找回了自己。医生警告只有半年的生命时光,不想在这里活了十七年之久。期间,他们的女儿出世,如今孩子在外地上高中。
在一次过冬的迁移途中,顿巴妻子在这片山野悄无声息地走了。顿巴说那天晚上繁星满天,一片宁静,而他的妻子离开时很安详。
顿巴把妻子埋在这里,安顿好女儿后又回来了,再也没有分开过——
说到这里,平静的顿巴转过脸去,没有再看我们。远处是夜色下的荒野。
那天晚上,天空湛蓝,稀疏的星辰犹如人群中落寞的眼神,在高而远的天空泛着冷冷的青光。旷远中的静寂,仿佛是世界深情之处,我们心里泛起忧伤的涟漪,随着微光荡漾。
临行前,我们送给顿巴一篮子土豆,一些鸡蛋,以及我们带来的酒和两条烟。
顿巴与我们挥手告别,那个孤独的身影越来越小,渐渐消失在荒漠的广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