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那条胡同是在我的记忆中慢慢建立起来的。
农村的住房多是两户并邻,中间留出通道,这通道便是胡同。胡同有宽有窄,有曲有直,错落有致,随性随意,却也出入方便,相安无事。
最初我们只有相邻的邻居,门前还是一片空地。我们所居的一排,从南往北也就三户人家,兰秘三嫂家,之亮嫂子家,和我家。我家已是村子的边缘,在村子的西北角,出门便是宽阔平整的场院。老家贫穷,盐碱的地,下雨后,便是白花花的一片,拱起的碱土,一层层刮下来,经过过滤便能做成人吃的盐。听说早年间贩卖盐土是个很好的营生,有些人竟靠着这小本的买卖度过无数饥荒的岁月。
记忆中的家后是一片坑坑洼洼的荒草地。旱苇子,鸡蛋花,茅草,荆条,蒺藜,臭蒿子,箐......各种耐盐碱的植物,勉强地撑在地面上,却也能从春到秋繁衍成一片。那时的农村建房还多用土坯,垒个鸡窝,搭个猪圈,都是自己打坯。所以,无人居住的荒草地便是打坯的绝佳场所。打坯坑到处都是,深深浅浅,大大小小,不妨碍生活,却成了孩子们藏猫猫的最佳隐蔽所。大雨过后,坑里会有一些奇奇怪怪的生物,水底绿色的地衣会像蝙蝠一样一块块浮起,受惊吓的蛤蟆从草丛里跃入水中,头部压低,抿着前腿,后腿猛蹬,钻入水底。指甲盖大小的黑色小虫在水里旋上旋下,我一直疑惑,这黑色小虫是何种生物的幼虫。蜻蜓的幼虫我是见过的,浅褐色,学名水虿,我们叫水怪子;蚊子的幼虫孑孓翻着跟头弹上弹下,我也知道,唯独这小虫,我始终不知其名。我喜欢穿着凉鞋在有水的草地上趟水,却因惧怕黑色的小虫不敢踏入水坑。它时常让我想起画本《海的女儿》里的女巫,充满邪恶阴险,又专干坏事。我知道这绝对冤枉小虫,那只是我的联想,和它的本性没有半点关系。
家门前的场院是我们仨嬉戏玩闹的乐园。每到月夜,姥姥便坐在门前的石磙子上,悠闲地看着我们仨疯跑。月亮清清朗朗地照下来,把我们的影子印在地上,我们便追逐着对方的影子踩,那份清澈的欢乐,脆声声的笑,在青色的夜幕里弥漫的都是静谧辽远的时光。
后来, 我家对面筑起了高高的土堆,是善成嫂子家垫起的宅基地,可很久之后才盖房。那高高的土堆便又成了我们跑上爬下的乐土。手脚并用地爬上土堆,抑或像士兵冲上阵地一样猛跑上去,再勇敢无畏地跳下,摔倒,翻滚,汗水贴在衣服上,泥水和在衣服外,整个人像泥猴一样,玩得酣畅淋漓,为所欲为。玩乐是童年的主题,哪里顾得上干净不干净。
夏天的夜晚闷热,我们就抬了饭桌在土堆上吃饭,吃完又铺了藁荐,油布,躺在上面乘凉。清风吹过,看满天星斗,听蛙声一片,在妈妈的故事里,渐入梦乡。这才是乡下最美的夜晚。
再后来,以坤嫂子家的房子也盖起来了,在善成嫂子家前面,可院子套好很久却一直空着。院子里长了很多树,是吹落的榆钱,摇落的槐角,熟透的枣子,在雨后的泥土里疯长出来。杂草丛生,枝枝蔓蔓,砖头瓦片,整个一个荒园子。小孩子总喜欢探险,从封堵的矮墙爬过去,在院子里搜罗一切可玩的家伙什。找个长棍,对着小树,灌木丛,又劈又砍,嘴里呼呼哈哈地喊着,像少林寺里的小和尚,又像拼刺刀的鬼子。扫荡后的院子,枝残叶败,缸倒盆歪,简直是鬼子进村,一群害人精到处祸祸。
本来以坤嫂子家前面是块空地,后来,哑嫂家也套上院子,我们处在胡同深处,出行便困难了,因为横在胡同里的生产队仓库把胡同堵个严实。仓库和兰秘三嫂家的房子只有一尺宽,我们便在仓库西侧转弯通行。那个仓库发着霉味,大白天就能听到老鼠在里面的打闹声,吱吱地叫。这个神秘的仓库到底藏着什么,一直是我想弄清的,我扒着门缝吃力地往里瞅,只看到黑黢黢的一堆,直到有一天,队长让人打开门,把里面的东西都摆放在场院里,才知道这些都是生产队的公用物资:犁,耧,锄,耙,杈,锨......还有一些种子,棉线之类的。场院里一群人闹哄哄的,也不知在争论什么,最后都领了一些工具,牵了牛马驴,各自回家,从此完成了从生产队到承包到户的工作。
隐约记得分队前,每到上工,队长一敲铃,一群人便懒懒散散地从各家聚到庐哥家的东墙外水井旁,妇女手里纳着鞋底,男人抽着旱烟,听着队长训话,安排农活,小孩子便在人群里跑来跑去。画面很欢乐,日子很悠闲,却个个面带菜色,人们对温饱的需求仍是生活的主题。安排完活,一群人说说笑笑拿了生产工具下地。那时还没有化肥,更无大型机械,牛马驴便是耕种的最好帮手,这些牲畜有专人喂养,农忙时会使牲畜的把式便吆喝起来,犁,耕,耙,耢,耩......一遍遍整翻,精耕细作,地都能用手捻成细土,可草都不长。无雨旱死,有雨碱死,土地不养人,靠天吃饭,一亩地的麦子两趟就能背回家,连场都不用轧,用棍敲打敲打就完了。在按工分分红的日子里,每年分的粮食根本接不上茬,为了多换点吃的,麦子换成玉米,玉米换成山芋片,春夏之交仍然要饿肚子。每年春天,人们见面便问:“今年接下来了吧?”“接下来”,是多少人的企盼,能等到下一季粮食收获还有吃的,不饿死,就是乡邻最大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