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侧——六家,至此,胡同便形成了。胡同是我们进出的通道,连接着家与外部的世界,也承载着每个家庭成长的脚步。
很快到了打酱油的年龄。姥姥给我两毛钱,让我去村东头代销点打酱油。我边走边玩,捡起地上的花碗碴,展平街角捡到的梨膏纸,谁家的小狗睡在门楼底下,踢一脚滚粪球的屎壳郎,连地上打架的蚂蚁都观战了半天。就这么晃晃悠悠,散散漫漫地游荡到小卖部,递上酱油瓶,才发现钱不见了,翻遍所有口袋,依然没有。马上回找,鞋都跑掉了也没找到。汗涔涔地跑回家,大瞪着惊恐的双眼,直勾勾地看着姥姥:“钱掉了......”还没等挨熊先大哭起来。姥姥举起的手又放下,骂骂咧咧地又去小卖部,酱油瓶又忘小卖部了。
打那以后,再打酱油,钱一定紧紧地攥在手里,且再不敢边走边玩,一路小跑地直奔小点儿,生怕走慢了钱会飞掉,等递上钱时,那钱都能滴下水来。帮大人跑腿,作为人生重要的一课也算是完美结业了。
我最怕晚上老爸让我去买烟。当爸爸烟瘾上来,左翻右找找不到一根烟时,手便伸向钱袋,姐姐眼尖,“哧溜”钻进里屋写作业了,我还傻愣愣地和弟弟玩闹。“小梅,到点上给我买盒烟去。”爸爸用不容商量的语气命令道。我便极不情愿地接过钱,眼却不停地瞟向妈妈,慢慢蹭向门口,真希望这时妈妈说:大黑天的别让孩子去了,我去吧。可直到我走出门,妈妈也没反应。我硬着头皮,一头扎进无边的黑暗里。
走进胡同,除了偶尔的狗叫声,四周静得吓人。越走越觉得有人跟在身后,又不敢回头,鞋子啪嗒啪嗒的响声从身后传来,像极了跟在身后的脚步声。舅舅讲的鬼故事让我出现幻觉,那摇动的树枝,黑黢黢的柴垛,棒子秸里的哗啦声,忽然蹿出的小猫,都让我误认为是鬼,汗毛倒竖,惊出一身冷汗。待到一路小跑,一路趔趄,连滚带爬地买回烟,人都吓虚脱了。那些恐惧没法向人诉说,连妈妈也不知道。一个四五岁的孩子,还无法说清自己的感受,说了大人也不在乎,“哪里有什么鬼,自己吓唬自己吧!”。他们体会不到一个孩子,在黑洞洞的暗里是怎样的惊慌与无助。那份深深的恐惧都变成了恶梦,在我沉沉地睡去时,一张张狰狞的面孔,吐出的红舌头,挥舞的利爪,都向我扑来,我便又一次在惊恐里醒来。在汗涔涔的被窝里极力搜寻妈妈的鼾声,在确定妈妈就在身边时,才稍稍安定下来。
我怎么就那么敏感呢,在别人都无知无觉,懵懵懂懂地度过童年时,我却像看电影一样,把那时的场景和感受深深地印在脑海里。那些画面在每每睡醒的夜里,便一遍遍回放。那些人和事,跳在我眼前,争着把过往诉说。我的记忆便越来越清晰,一路的寻去,便复活了太多儿时的故事。
小时候体格弱,时常生病,冷了好感冒,热了好热着,干活好累着。妈妈便时常愁苦地看着我,研碎的药片和(huo)在小勺里,连哄带骗地灌下,她日夜煎熬着我的健康,叹息声在夜里传来,辗转着久久不能入睡。在那些被病痛折磨的日子里,最苦的是母亲,日夜守护,没人替她分担:劳累,愁苦,焦虑,担心,她只能一人扛,因为爸爸在外地上班,很久才回家一次。还记得我们仨患上咳嗽(百日咳),很久不会好,妈妈寻得偏方,让饭后喝豆腐汤。妈妈便熬一大锅,每人盛一大碗,我们直喝到想吐,管事不管事不知道,反正不喜欢吃豆腐的根儿算是落下了。多病的我终因感冒发烧落下后遗症,在日后的求学中阻力重重,艰难万般。
打小我便和姥姥一起睡。我们家西屋有两间,外间垒着锅灶,灶火通着里间的土炕,我和姥姥便睡在土炕上。冬天还好,灶火的余温会把炕头温得暖乎乎的,夏天虽不常烧大锅,但厨房低矮,闷热异常,常常焐出痱子。我还是喜欢冬天的炕头。
乡下的早晨清冷,没有任何取暖的设备。虽然姥姥在睡前用碎柴烂草烧了炕,但到下半夜,炕也凉透了,暖瓶也渐渐没了余温,我缩在被窝里,静静地等天明。屋顶的景象在暗里渐渐明朗,先看到檩条,后看清椽子,鸡叫头遍时,姥姥便摸索着起床了。她沉重地咳几声,微喘着把一件件棉衣套身上,穿上压在炕头上的棉袜子,缠腿,穿鞋,拖着身子下炕,然后去外间刷锅做饭。
早饭通常是地瓜粥。姥姥敲开冰冻的水缸,舀几瓢清水,洗净地瓜,然后端着地瓜盆,坐在炕头上削皮。姥姥切地瓜不用案板,她一手托着削好皮的地瓜,一手拿刀,轻轻一砍,刀锋一别,一块大小合适的地瓜便落下来。随着咔嚓咔嚓的响声,地瓜在手里转动,小块地瓜纷纷落盆,直到切剩最后块,也伤不到手,干脆利索,又乐感十足。
姥姥削好地瓜便去外屋生火做饭。不久柴草的清香在缭绕的烟雾中飘满小屋。那细细的、柔柔的烟,在帘缝里挤进来,在墙角的砖缝里冒出来,轻悄悄地弥漫一屋。阳光从贴着窗纸的窗子铺射进来,有细细的微尘在光里飞舞,这方斜斜的光柱把对面的墙照得亮亮的。光柱长着脚,悄悄地挪移,在花被上跳舞,在枕头上流淌。我伸出手,截留一些阳光,让手影在墙上变幻出各种图形:小鸡,小兔子,小狗,小鸭子,马,孔雀,我用所有能用的姿式,让手影变幻出我喜欢的图形,自得其乐,又心满意足。
屋里太冷了,胳膊伸出被窝太久会冻得发麻。我重新缩回被窝,用身体的温度暖回冰凉的胳膊。肚子开始咕咕叫,地瓜盆还在炕头上,我以最快的速度爬出被窝,偷一块地瓜钻进被窝。我轻轻地咬一小口,细细咀嚼,一股清凉甘甜的瓜汁瞬间溢满全口,我享受着乡下孩子特有的“水果”,也享受着清晨静谧的时光。我竖起耳朵,仔细捕捉屋内房外的声响,猜想着外面的景象。
屋外风箱“呱嗒”“呱嗒”的声响很有韵律,锅碗瓢勺叮当叮当的声音也很有节奏。风吹在封门子(竹子做的挡风的门,可用纸或塑料布密封)上哗啦哗啦地响,鸡在厨房门口咯咯地要食吃,猪在猪圈里拱得圈门哐当哐当地响,小狗朝猪大声地吠叫,门楼被推开的吱扭声,胡同里卖豆腐的梆子声,自行车骑过的车铃声......各种声音起伏在院内外,沉睡的小院在晨光里醒来。
姥姥已经催起床了,可我嫌棉袄棉裤太凉,迟迟不肯穿,赖在被窝里继续消磨时光。泥抹的土墙,干燥后有细细的裂纹儿,这裂纹在我眼里便幻化成各种图案,胖胖的小娃脸,卷发的女人头,一团云,一朵花,一簇灌木,一座小屋......我用手沿着裂缝画出我想象的图案,天马行空的想象,让那面墙沟沟壑壑,也成就了我人生的第一面壁画。
当姥姥把棉袄棉裤在灶火上烤热,我便不得不起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