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怀念

我没有怀念

我没有怀念。我反复强调，又几尽苍白。其实我是在后悔吧？我又想以文字来掩盖。后悔在她生命的最后我留给她的是不公平的暴躁，后悔我和我读过所有书中的前车之鉴一摸一样。后悔我想起她的次数那么少。我该懊恼，我该自责。可我又自私的不想太难过，我想就这样稀里糊涂的过下去，不想起关于她的任何事情。于是我挣扎良久，然后又一次明白了何为“徒劳”。

我不受控制的想起许多莫名奇妙的东西，想起我读过的有用的没用的书，想起我遇见的讨厌的喜欢的人，想起不管是从前还是距今不远的现在。想起我从小到大关于她的无关于她的一切。记忆里的所有情节都没有让我能感动怀念到要书于纸上哪怕滴滴点点。但我还是落笔了，我总得写点什么出来。为我，或者，容我冠冕堂皇的说一句：为她——我的阿婆。

我要怎样从我的记忆里拼起一个完整的她呢？从我无数次由她手里接过的或普通或异样的糖果？从她无数次将我叫进小房间硬塞给我裹成一团的大小不一的钱？还是从二妈口中无数次关于她偏心的抱怨？越拼越模糊，百思不得解，我想，要是她还在就好了。

可是早在过年的前一天，她就躺在堂屋中间了，躺在堂屋中间的凉席上，她的脸好黄，她的手也黄，她的身体怎么会变得那样小，又那样安静，安静得让我都不敢抓住机会最后一次再摸摸她。我想起来前几天才看到过她不这么老的照片，那时候的她没有这么黄，她的眼睛好清亮，她的皮肤上也没有斑，她的手没有浮肿，她的嘴也没有那样蜷缩着紧闭。照片上她把我拉着站在她旁边，那是倒数第几次的触碰呢？想必照片上的小姑娘她一定不知道。

和她一样，那天好平静，大家都好淡定，都没有哭。从她闭眼开始，所有人都告诉我这是喜丧。就是喜庆的丧事，现在想来，千百年来中国人大概是过了太多的苦日子，才会有类似于“喜丧”这类苦中作乐的词语产生。听父辈讲起往事，她年轻时果然受过很多苦，缺衣少食的苦，丈夫暴躁常年被殴打的苦，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苦……苦通常与累形影不离。所以，她这辈子也几乎没有闲下来，手没闲下来，脑袋没有闲下来，心也没有。年轻时抚育众多儿女，中年看管孙子孙女，生命的最后几年还在乐此不疲的带重孙。后来她躺在床上，吃喝拉撒都要人帮忙，几个月的折磨，她的脑袋早就混沌，成日说些东西不搭边的胡话，不能正常交流。那天晚上，我洗完脚去房间看她，爸爸抱她起来上厕所，她坐在坐便上，眼神涣散飘忽不定最后落在我身上，她盯了一阵，然后说了一句“袜子都不穿”，我望向棉拖里我露出的一节脚踝，欣喜又惊讶，现在想起来是感动又怀念。抱歉我只能用这种平凡的词来描述。这是怎样的五个字，怎样的一句话呢？是她混沌头脑里仅剩的最后一点清醒，这一点清醒，让她认出了那是我，辨别出了是在冬季，即将清零的常识重新活泛在头脑里——冬季是该穿袜子的。然后这点清醒再指挥她早就不清晰的口齿说出“袜子都不穿”。可这点清醒的作用绝不止这一点点。

这仅存的清醒让我最后一次感受到了阿婆的慈爱，让我时隔半年行文至此还要落下泪来，让我们二十年的祖孙情缘还算不潦草还算结束得圆满。

可现在，我却说我没有怀念，阿婆你不要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