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是在一次去南京出差时遇到黑子的,算起来,自高考之后,已经快十年没见面了。“黑子你现在可以啊,这些画都是你画的?真不错!”黑子憨憨地笑着,跟我介绍着他的画展和工作室。
在交谈中我才知道,这些年黑子过得并不容易,当年年仅19岁的他,独自一人来到这座陌生的城市闯荡,尝透了无数生活的苦与辣,干过服务员、打过小时工、当过快递员,光景好的时候,还能够每天吃上顿饱饭,糟糕的时候,接续好几周找不到活干,连房租都交付不起,差点被房东赶了出去。最惨的是有一次他兴冲冲地领着刚发的工资下班,到家时才发现自己仅有的那十几张血汗钱,不知道被哪个毛贼偷走了。
“那时候,我感觉我的天都要塌了……”黑子平静地跟我讲述着自己刚来闯荡时的遭遇,沉重的过往从他的口中说出似乎同棉花一样,弹指即散。
“怎么会这样啊,当时怎么不联系我啊,好歹多少能帮上一把……”黑子只是笑了笑,我忽然意识到自己的问题过于“傻气”,黑子就是这么个性格,他一定要凭借自己的力量干出一番事业来,这像极了他画中的那棵屹立在山崖边的迎客松。
二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黑子出生在苏北的一座小城里,他的母亲在生下他不久后便过世了。没过两年,他的父亲又娶了他们厂里的一个女职工,也就是他的继母。起初,这个新组建的三口之家还算比较和睦,后来,随着他弟弟的出生,打破了原本的这份融洽。黑子喜欢画画,没事就爱在本子上、地上画些鸟啊、树啊什么的。有一次他用粉笔在家里的水泥地面上画了一幅全家福,上面有他、父亲以及印象里并不深刻的母亲,继母见了,不由分说就是一顿毒打,哭声嚷得整个院子都听得真真的。邻居的大爷大婶们都看不下去了,纷纷前来说劝,这才作罢。从那以后,黑子便一直沉默不语,那一年他只有8岁。
在黑子10岁生日那天,父亲送了他一套崭新的画板和画笔,他高兴得手舞足蹈,连睡觉也抱着画板,仿佛别人要跟他抢了似的。每天放学做完作业后,黑子就会拿出他的画板开始作画,一画便是好几个小时。有一次,我跑到他家里找他出来玩,看到黑子正紧紧地盯着画板描绘着,记忆里特别深刻的是,在昏黄的灯光下,黑子的眼睛里闪烁着光芒,很亮,真的很亮。
三
初一那年,学校开设了许多兴趣小组课,其中也有黑子最喜欢的美术课,要交400元的课外辅导费,但是当时,黑子的父亲刚刚企业改制下了岗,这对于他们家来说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再加上他还有个需要花钱的弟弟,一个早就看不惯他的继母。
一回到家,他就跟父亲说起兴趣小组的事情,父亲还没有吱声,一旁的继母就炸开了锅,劈头盖脸一顿臭骂,感觉黑子像犯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情一样。黑子再也忍不住了,便一句一句大吵了起来。他涨红着脸奔到自己的床上,蒙着被子嚎啕大哭,他是多么想去学美术啊,如果自己的亲娘还在该有多好……
下午课间的时候,各个小组长在统计收缴同学们报兴趣小组的情况,大家有说有笑地跑到组长那边去报名交费,只有黑子拿着一本书假装在看着,内心翻腔蹈海的滋味只有他自己体味得到。
上不了兴趣小组,就自己自学。黑子暗暗下定了决心,一定要画出自己的一片天地。他每周末坚持骑自行车到五公里外的图书馆看美术方面的专业书籍,一边看着,一边不停用笔在纸上临摹。眼睛酸了,就抬头望望窗外的梧桐树;肚子饿了,就买个馒头冲白开水垫饥。他每次来得最早,走得最迟,时间长了,馆里的工作人员都认识了这个黑黑瘦瘦的小伙子。有次我去图书馆找他,管理员师傅一听就顺手往美术书籍架子的方向一指,说“他就在那呢,一早门还没开就来了……”
四
时间转眼到了高三,面对越来越临近的高考,黑子只能暂时收起自己的画笔,图书馆也几乎不怎么去了。但他的内心一刻也没停止过对梦想的追求,看到哪有什么可以入画的风景就不由自主地揣摩起来。有一次,在路边等红绿灯的时候,黑子望着树上一只花斑小鸟出神,被一辆侧面驶来的三轮车撞翻在地,右手臂破了好大一块,不能动弹,血顺着膀子往下直流。三轮车主吓得赶紧把黑子送上了附近的医院,他的父亲也急忙赶了过来。看着鼻青脸肿打着绷带的儿子,这个年过不惑的男人流下了眼泪。“孩子,你怎么样了?疼不疼啊?”“没事。”黑子没有任何表情地回了一句,父子俩都沉默了……
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打破了病房里寂静的空气,是继母打来的,催促黑子的父亲赶紧回家,还问答应买给小儿子的炸鸡腿有没有买好……在一阵争吵过后,父亲挂断了电话。黑子看了看病床上方的天花板,对他说:“你回去吧,我这边不需要人照顾,我想一个人静一静……”“孩子,你恨我吗?爸爸过去对不起你……”“谈不上,你回去吧……”黑子冷静得吓人,不再像是当年那个大吼大吵、大哭大闹的小孩子。也许是因为长大了,但有的时候,冷静才是最可怕的。
出院后,黑子的成绩拨动非常大,原本能稳稳当当考个本科的他,最后连个专科都没考得上。本来就嫌他是个累赘的继母,趁机在他父亲旁边煽风点火,就这样,心气一直很高的黑子打了张车票,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个或许早就不属于他自己的家……
五
“你之后还回过老家吗?”“每年清明节都回去,给娘扫墓说说话。除此之外,就是给爹寄点生活费,但那个家再也没有回去过……相比而言,只有这些画才是真正属于我的……”黑子指了指他的工作室里一幅幅精美的作品说道。
我仔细一看,那些画跟黑子的眼睛一样,都闪烁着光芒,很亮,真的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