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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伟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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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806/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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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汪

   老汪,不知其名。本无深交。只因我一朋友的邻居将一处空房租给了老汪;我到朋友家去,与老汪相遇过几回。

老汪的女儿在我们学校读初三,老汪租房子是为了陪读。

第一次遇见老汪是在一个午后。正值深秋,整条巷子显得格外冷清,一条细长沉寂的水泥路,可以一眼望到底,而老汪正坐在路中间劈柴。

走近时,老汪抬头和我对望了一眼。看上去五十七八岁,瘦团脸,头上一顶崭新的鸭心帽。瓜子大小的眼睛,看人时总是睁得圆圆的,灰白的眼珠似乎要决裂了眼眶,一转不转。面孔古板多皱活像晒干了的咸鱼。

我朝他点了点头,他也勾起咸鱼的嘴角和我微笑着。我的朋友出来介绍,说:“这是老汪,你们俩同行!”

听说同行,老汪立刻满脸堆笑,站起身来。一通客套后,我就坐在一旁同老汪攀谈了起来。看那年龄我便随意问了句,是在陪孙子还是陪孙女?老汪倒是很不在意,说陪他女儿。接着跟我解释,说他这辈子命不好,结婚迟,四十多岁才有了这么个姑娘。身体不太好,提前办了退休,正好来伺候他的宝贝姑娘。提到婚姻,老汪感慨万千。说他后悔年轻时的清高。读了几年书就觉得自己算个人物了,别人给介绍了几个村姑他都没看上。后来一直拖到三十来岁,他自己也有些着急了。老汪说他曾经也算得上是个文艺青年,能唱能跳。后来在乡镇组织的一次慰问演出中,和外村的一个叫云姑娘的寡妇合唱了一出“树上的鸟儿成双对”。事后有人想撮合他和那寡妇。老汪想了想,最后还是一甩袖子,算了!大丈夫何患无妻!老汪不相信自己的命运会不济到这般田地,要跟个寡妇去“成双对”。明明是个寡妇,还叫个什么云姑娘,管他什么姑娘,不谈了!于是就不谈了。最后老汪一直到三十八九才成就了自己的婚姻。

老汪说,本来他也心灰意冷了,这辈子光棍就光棍吧!不曾想一个小他十来岁的女子,到他们学校来推销教具。老汪负责学校的采购事务。那女子后来和老汪一来二去地打了几回交道,竟看上了老汪!不想竟然成了!老汪说他的妻子现在还在做生意,每个月至多能回来一两次,只好由他来照顾孩子。

第二次遇见老汪是在初春时节,那条巷子里的小路也不再沉寂。远远地听到老汪和隔壁的两个妇女在跳脚板子骂娘。那两个妇女一胖一瘦,和老汪差不多的年龄,一人一句地数落着老汪的不是。老汪也不惜降低他那曾经的文艺青年的身份,和那两个女人一声高过一声地对骂,最后都恶狠狠地骂了娘。看那架势,老汪差不多要和她们动手了。我急忙过去拉开了。我的朋友出来将老汪推进了屋里。我也走过去平息那两个女人的怒气。她们又在我面前说了老汪的一堆不是。说老汪白天折腾人,晚上也折腾人。弄得人不得安生!说他每天挺不着觉,天不亮就起来了!那么方便的煤气不用,把个小煤炉拎出来,咋呼咋呼地抱出一堆柴火来引炉子。吵得人怎么也睡不着。这也就罢了,他那煤炉,揣了一肚子木棍,用一把破扇子扇来扇去,浓烟滚滚,整个左邻右舍被熏得眼睛生疼。这也就算了,这两天他晚上也不安稳了。到了半夜睡不着,在房间里鬼哭狼嚎地呼喊,那声音难听得要命。惹得隔壁院子里的狗狂叫了一夜,闹了几家人的好梦。一开始左邻右舍都不太在意。白天刚看到老汪拎着一摞纸钱回老家,说是他妈的祭日到了,给他妈上坟去。晚上回来就成了这样。以为是半夜里睡醒了想他妈了,才哭成了这副死相。可一连几个晚上都这样闹腾,白天看他也是笑呵呵的,难不成半夜里会这么悲伤?而且跟他还不能比。他整天没多少正事,抱着饭碗,趴在桌上吃着吃着就能睡着了,醒了再扒两口,扒两口又睡了,一顿饭能从中午吃到太阳落山。别人可没他这么个闲情雅致,每天有多少正事要做。于是邻居们发怒了。

我走进屋子,老汪还有些愤愤不平。反复强调:“惹我!敢惹我!当年教书时,没几个敢跟我叫板的!”这倒让我来了兴趣,很想知道当年的老汪是怎样的没人敢跟他叫板!老汪倒也不让人失望,还正在气头上,没等追问就讲起他当年的英勇事迹。说当年镇上有人来检查工作,中午留在学校吃饭。他们学校校舍简陋,资金紧缺,中午的饭菜倒准备了十多样,很有面子。学生还没放学,学校大大小小的领导都到了,坐下来才发现酒的档次太低了,于是学校的大领导便训斥了负责采购的老汪,说他不会办事,让老汪立刻骑车到镇上重买。老汪憋了一肚子火,从学校到镇上七八里路哩!老汪不干了。老汪便找了个大围裙,把已经摆放在桌上的几盘荤菜包起来,拎到各个班级的讲桌上,一个班一个班地展览。展览时老汪还告诉每个班的学生,说你们看看!你们看看!你们父母交来的血汗钱就这么被这帮人挥霍了!孩子们满堂哄笑。那几个荤菜走一路撒一路,从最后一个班级出来,盘子里已所剩无几了。整个教学区留下了经久不散的肉香。最后还是食堂的厨师,带着扫地把,沿着老汪的足迹,把这些撒了一地的荤菜一点一点地扫起来,带回家去喂猪了。领导们的饭也就没吃成。老汪也成了乡镇的名人。

看老汪已平静了下来,我便大胆问他,她们说你半夜里不睡觉,鬼哭狼嚎地叫,怎么回事?老汪一听这话笑了,说他最近在写一篇散文。说他在老家的田野上走过时,想起曾经有一年,他家种了很大一片红花草,草都开花了,绯红遍野;把这些草都砍倒了,他父亲便赶着牛来耕田了,耕田时父亲吆喝的牛号子煞是好听!于是回来后触发灵感,想写一篇与家乡的牛号子有关的散文。半夜里一边写,一边吼着他父亲曾经吼过的牛号子。吼着吼着便入了境界,忘记了周围的一切。

不曾想老汪还是个爱好写作的人。这似乎与他的长相不太般配。至于老汪说的红花草,我是熟悉的。那是一种长好后,砍倒了就留在地里,用来沤肥料的草。这种草在长老之前,可是一道美味!从地里割来,洗净,用油盐微炒便是满鼻的清香!很下饭。现在农田都用了上好的肥料,没有人再去长红花草了。我已十多年没吃过。谈到这一点,老汪有同感,说红花草炒来吃,再斟上二两酒,那滋味……

第三次去朋友家,已近暮春。老汪的门紧锁着。朋友告诉我,说老汪出远门了。说是老汪的女儿有几道数学题解不出来,老汪特意带着这几道题去请教他的一个同事了。我上次来老汪说过这事。说他有一个同事,对奥数题研究得可谓深透,不论什么样的难题,都能在一刻钟内解出来。而今这同事生活在另一个城市,从我们这里去,要转两班车,接近两百里。老汪倒也是好精神,就为了几道题目,竟真的不嫌麻烦地去了。晚上正和朋友小酌,老汪那边的门响了。接着老汪火急火燎地跑过来,拉着我的手就往外走,说:“来!来!你看看!你看看!”我还以为我犯了什么错,惹着他了。到了他的屋子里,老汪指着地上说:“你想了十多年的红花草,我碰巧给你弄到了!”我看到地上铺着的一条蛇皮口袋上,正堆着一小堆鲜嫩葱绿的红花草。不曾想我随意的一句话,老汪竟留心了。把红花草洗了,满满地炒了一盘,同老汪大喝一顿。老汪酒量倒是很好,喝到脸色泛红,酒意甚浓时,老汪的话也就多了,带着吐沫星子,南啊北的一通乱扯。扯至高潮处,老汪浑身冒汗,扯开衣领,一把把上衣脱了,鞋子也蹬掉了,一条腿抬起来,脚踩到长凳上。一条长凳,老汪屁股占了一半,脚占了一半,歪斜着身子,一手端着酒杯,一手摸着脚踝。倒是很惬意!看老汪正在兴头上,我便提议老汪,吼几句他父亲吼过的牛号子来听听。老汪很得意,随口吼了起了。那声音真的像那些邻居所说的,鬼哭狼嚎,嚎丧一般。作家汪曾祺在《受戒》中曾提及到牛号子,说没有词,但九转十三弯很是好听。然而经老汪这么一吼,似乎没有半点好听的意味。就那破嗓子,怎么也想不出他和别人合唱过“树上的鸟儿成双对”。

最后一次看到老汪,只是看了个背影。老汪的女儿就要中考了,老汪那在外跑生意的妻子特意回来看看女儿。我刚到朋友家,就看到老汪光着脊背,手里抓着衬衫,一边走一边穿。裤腰带挂下来小半截,没精没神地耷拉在腿的一侧。老汪是睡午觉刚起来,他的妻子就急着要走,老汪就急忙跟着出去送了一程。老汪的妻子走在前面,我也只看了个背影。中等个子,还算苗条,披着头发,穿着米黄色的丝袜,看上去很是时尚!一转身,就听到门口的几个妇女在谈论,说老汪长得邋遢拖拉的死样子,找个女人倒是标致!这女人整天到处跑,怕的心早就跑散了,又这么年轻,估计跟老汪不得长久。

再去朋友家时,老汪已经搬走了。只听朋友说,老汪的女儿中考发挥得特好,考进了省城的一所高中,老汪是乐呵呵地带着她女儿离开的。再后来又听朋友提起过一回,说他下乡办事碰到了老汪,说老汪在他老家的镇上做起了小生意,做什么生意,朋友没说,但有一件事是肯定的,老汪离婚了。

这以后,我无意间在一份报纸上看到一篇名叫《红花草地的牛号子》的散文,文章很美,其内容也和老汪曾描述的相似。作者用的是笔名,里面有一个“汪” 字。这是老汪的大作无疑了。

我至今也不知老汪的真名,也没再见过老汪,也没再听人提起过老汪。但愿他还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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