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暑大暑,淹死老鼠。每年的这个时候,修河都会闹脾气,把两岸的庄稼给淹了。磨盘村的村民又迎来了捕鱼的好时节。
眼瞅着巡堤的干部全都钻进了集装箱值班室里,冬狗赶紧抽出藏在灌木丛中的渔盆,扔向河里,自己也飞快地跳上渔盆,向河中央划去。
刚过五点钟,东方的云彩燃起一片鲜红的火焰,今天又是一个艳阳天。真是难为了这片烈焰下的干部们,天上日头晒,脚下洪水浸。冬狗摸准了时间,二十分钟,仅仅休息二十分钟,他们又要开始巡堤了。一旦他们发现有人在河里捕鱼,渔网和渔盆,都要被收缴。
以往每次收网,他都要尽情地吼几句“丫丫戏”,一边悠闲地收网,一边兴奋地把鱼从网眼上取下来。现在“丫丫戏”不敢吼了,冬狗只能在心底默默地念叨着:
一收河里金灿灿,二收网中银闪闪,三收珠宝一担担,丫丫嘞,鱼虾满舱真喜欢……
真的就像“丫丫戏”唱的那样,网上银光闪闪,全都是八两一条的大鲫鱼。冬狗心底咯噔一声,感觉不妙,八成是红新圩堤倒了,精养鱼池里的鱼全都跑出来了。红新的村民,真的是可怜啊。
刚冒出这个想法,冬狗觉得有些好笑,担心别人的痔疮,其实自己还在屙血呢。已经五十了,离天太远,登仙无门,离土很近,已掩腰身。三亩口粮田包出去了,一年也就是两千块钱收入,只够买米的钱。想要买菜打酒,只能到县城打工。进工厂人家嫌年纪大了,只好零碎地做点小工。今天到工地上挖沟,明天到小区扛水泥。偏在这时,老妈子突然把腿摔断了,真的是脾寒打瘦鬼呀。又遇上新冠疫情,半年都没挣到钱,你说可怜啵。该转运了,这几天的收获都不错,今天又收到几十斤鱼,可以换来不少的米钱油钱呀。
冬狗弓着腰,吃力地拖着渔盆,挪向堤顶,快速地冲下坡,把渔盆塞进灌木从里。赶紧拎起挂满鱼获的渔网,塞进蛇皮袋,绑在摩托车后座上。“突突突”,他轰大油门,飞了起来。恰在这时,几名干部从集装箱值班室里钻了出来。看看被丢在身后伸着懒腰的干部们,冬狗会心地笑了,放开喉咙唱了起来:
一收河里金灿灿,二收网中银闪闪,三收珠宝一担担,丫丫嘞,鱼虾满舱真喜欢……
老城菜市场的入口,几个卖蔬菜的占好了位置。紫色的茄子,鲜红的辣椒,大小并不十分匀称。一看就知道,这是村民把菜园里富余的蔬菜拿来换点零用钱。发洪水了,城管对占道经营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紧挨着这些卖蔬菜的,冬狗选定了位置,把蛇皮袋里的渔网抖搂出来,看着那些鲫鱼还在一个劲地扑棱着,心底一阵欢喜。再到菜市场里转了一圈,并没发现几个卖鱼的,心底又是一阵欢喜。多亏了那禁止捕鱼的规定啊,今天可以卖个好价钱了。
“这个鱼多少钱一斤啊?”一个大背头抓起一条卡在网眼上的鱼,小心地分离丝线。
“一十二。”冬狗狠心地抬高了价格。
“昨天都是八块呀。”大背头抽回了手,瞪大眼睛。
“你也不看看,多么漂亮的鱼呀,斩二两精肉蒸着吃,大补。”冬狗麻利地把活蹦乱跳的鱼从网眼里一条条取下来。
“昨天也是你卖的,不是八块吗?”大背头抓起两条鱼,放在了秤盘里。
“昨天是昨天,整条街上都是卖鱼的。今天你看看,哪有几个卖鱼的?那些人有这么漂亮的鱼啵?”冬狗提起秤,“一斤六两,老主顾,算十块钱一斤,一十六块钱。”
“一十六就一十六,扫码。”大背头高兴地接过鱼,掏出了手机。
“怎么今天扫码了,昨天不是现钱吗?”冬狗有些不开心,对扫码这新鲜玩意真的不懂。
“现在谁出门带钱呀?昨天是孙子交班费,才带了零钱出来。”大背头左手握着手机,右手拎着鱼,并不想放弃这次交易。
“要不你买两斤辣椒啵,给她扫码,她拿现钱给我。”冬狗看到隔壁摊位卖蔬菜的中年妇女,蔬菜后边摆放着一个扫码的卡片。这么做既可以解决自己的问题,又可以帮她卖蔬菜,两全其美的事情,冬狗猜想这位妇女不会拒绝的。
果不其然,在这位妇女的帮助下,冬狗陆陆续续卖出去十来条鱼,妇女的蔬菜也卖出去一大半。
太阳渐渐升起来了,尽情释放着热辣的光芒,天上的火焰消失了,街道上却如火烧火燎一般。
“姨父,今天打了这么多鱼啊?怎么卖呀?”一个熟悉的声音传进冬狗的耳朵。抬起头,一团鲜红的火焰跃进眼眶。上身是红色的马夹,胸前是金黄的图案,有些像张开的巴掌,又像飞翔的鸽子,“青年志愿者”几个字很是耀眼。没错,打招呼的人是老妈子的外甥女华英,之前在镇里的中学当老师,去年暑假通过考试进了城,在河东学校当老师。
“华英啊,拿几条鱼去吃吧,卖什么卖?”冬狗赶紧拿两条鱼装进塑料袋,递了过去。
“我全部得下来,怎么卖呀?”华英拦住了他的手。
“你不是在当老师吗?开饭店搞副业呀?”冬狗有些纳闷。
“红新倒圩了,两千多人住到了我们学校,志愿者协会承担后勤保障任务。”华英飞快地把全部的鱼装进了两只塑料袋里。
“志愿者协会?政府单位哟?那就一十二一斤吧!”尽管是亲戚,冬狗觉得还是要明算账。
“哪里是政府单位哟?都是人家献爱心的钱。”华英皱起了眉头,“姨父,红新倒圩了,这些人匆匆忙忙从家里出来,啥都没带。吃的、穿的、用的,都要靠社会捐赠啊。”
一听说是为灾民采购,冬狗随即转了一百八十度弯,慷慨地说:“你这是在做好事呀。不能收钱,全部拿去,不要钱。”
华英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姨父,您家里困难,这鱼也是花了力气打来的,钱还是要收的。”
“不就是耽误几个小时的瞌睡吗?力气是呆的,去了就来的。真的不要钱。”当看到华英手头上的长条单子时,冬狗感觉应该帮帮她,“华英啊,你还要买好多东西吧,要不我帮你把鱼送到学校去!”
“姨父,那太好了,我待会还要去买凉席和被单,那就拜托您了!”华英脱下身上的红马夹,递给冬狗,“您穿上这个,街上的的士,只要是反光镜上有红丝带的,都会免费送您到学校的安置点去。”
“我又不是公家的人,穿得不像的。”冬狗感觉有些别扭。
“哎呀,您就穿上吧。您已经献了爱心,完全可以加入我们协会呀,穿上吧。”华英热情地把红马夹给他套上了。
套上红马夹,冬狗顿时感觉有一股力量在心底集聚着。他将鱼和渔网绑在摩托车后座上,不紧不慢地在街道上行驶着,向河东学校驶去。当经过一辆辆绑着红丝带的的士车时,冬狗发现,那些司机全都穿着和他一样的红色马夹,全都向他报以友善的微笑,全都向他鸣笛示意。
刚进入学校的大门,这边三两个穿红马夹的,在登记造表;那边四五个穿红马夹的,在打扫卫生;还有一群穿红马夹的,在搬运物资。一坨一坨的红马夹,串成了一片鲜红的火焰。
一位穿红马夹的后生,把冬狗引导到了挂着“物资保障组”的桌子前。冬狗一眼认出来,坐在桌子边上的是镇里的老财政所长。顺利地交接完物资,冬狗和他攀谈起来:“袁所长,您早就退休了吧,怎么也在这里呀?”
“嗨,我在红新工作了三十年,有感情啊。志愿服务,我永远不退休!”
听完袁所长的话,冬狗赶紧拨通了华英的电话:“华英啊,我也想留在学校志愿服务,只是放心不下家里的老妈子啊!”
“姨父,我们正缺人手呢,您能留下来太好了。姨妈的事情,我会让村里的志愿者安顿好的。人人为我,我为人人嘛!”
“太好了!人人为我,我为人人。”冬狗挂下手机,理了理如火焰般红色的马夹,大踏步向“卫生保洁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