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相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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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不要问我的名和姓，因为我已经脱离了血肉的躯壳，成为一个没有姓名的幽灵。
我飘飘渺渺，走向另一个世界。不过，我仍然十分怀念原来的家园，因为我毕竟在这里生活了三十多年。在我告别这个世界的时候，我有必要把最后一天的故事留给世人，因为这最后一天融注了我对于这个世界全部的痛。
那是个周末的早晨，我在家里睡懒觉。周人杰把我从床上拉了起来：“你不是要看我的１０１别墅吗？今天就带你去。”
周人杰是我最好的朋友。他很有钱，为人慷慨仗义。朋友向他借十万八万的，从来不要归还。他什么话都对我讲，就是对他的生意讳莫如深。只知道他在山里有一幢别墅，但是他从来不带人去。
车在崎岖的山路上整整走了一天，才来到101别墅。这别墅是用石头垒成的，好似一座古堡，阴森森的，四周是茂密的森林，没有人烟。
周人杰打开一楼的套间，郑重地对我说：“晚上不要出去。你在101看到的一切，不能对外人讲，否则我就完了，你也活不成。”在暮色中，他好似一樽铜像立在房门口，两道浓眉像出鞘的剑闪着寒光，脸上的圆形伤疤似一面铜镜反射着夕阳的余晖。他的话令我不寒而栗，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他如此严肃的表情，真后悔不该踏入这个是非之地。
101古堡使我感到恐怖，难以入眠。五更时节，我分明听到两声沉重的敲门声。我问是谁，却又没有声息。我顺手拿了一根木棍，轻手轻脚走到房门口，猛然拉开门----我不禁笑了，原来是一只毛茸茸的小熊蜷缩在门前瑟瑟发抖。我赶紧把它抱了进来。小熊像见到亲人一般，扑到我怀里，一个劲儿地舔我的脸。突然门外传来了一阵喧哗声，小熊一怔，连忙钻到床底下去了。随即冲进一伙人，说刚才跑了一只熊，问我是否看到。我不置可否，眼光下意识地朝床底下看去。来人顺着我的眼光，从床底下把小熊拖了出来，然后把小熊的前后腿捆起来，用一根木棒穿进去抬走了。临出门的时候，小熊叫喊着，向我求助。我羞愧地低下头，好似出卖同志的叛徒一般。
天亮以后，周人杰来到我的房间，腰里插着一支枪，显得格外英武。他笑呵呵地对我说：“我们是无话不说的好兄弟，多年来我却没有对你说起我做的生意，主要是怕你缺乏心理承受力。其实并没有什么，我做的是货真价实的买卖。今天老哥就让你开开眼界，让你提高一点对人类生存法则的认识，哈哈哈……”他笑得是那么豪放，似乎是在讲一件有趣的事情。
接着周人杰带我来到熊舍。所谓熊舍，其实是十多个铁笼，里面关着一只只脏兮兮的黑熊。可是他并不嫌脏，把手伸进笼里，抚摸着一只熊的头皮说：“你可不要小看这些熊宝宝，它们都是摇钱树、聚宝盆啊！”接着他告诉我，目前每克熊胆汁的售价为300元，每只熊一天可以采两次胆汁，一年每只熊平均可以采2000克胆汁，价值60万元。一般熊可采汁25年，产值达1500万元。
天啊，这么多！我想不到一只熊竟然能够创造如此巨大的财富，难怪周人杰这样珍惜他的熊宝宝了！
在参观熊舍中，我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每只熊的腹部都围着一个铁甲。我问：“你是让黑熊去打仗吗？”
周人杰哈哈大笑起来：“我的傻兄弟，和平时期哪有什么战可打？我是为了保护它们啊！”
我大惑不解：“它们关在铁笼里，还需要保护吗？”
周人杰的脸色变得严峻起来：“是为了防止黑熊自杀啊！”
对于他的回答，我感到疑惑不解：“我第一次听说，熊还会自杀！”
周人杰认真地说：“傻兄弟，你这是少见多怪啊！不采取防范措施，熊百分之百会自杀的。”他说得是那样肯定，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傻傻地看着他。
周人杰面对我的无知，像一个见多识广的忠厚长者宽容地笑着：“你亲眼看看操作过程就知道了。”
原来周人杰用铁笼圈养的十多只熊都是用来抽取胆汁的。铁笼十分狭窄，熊在里面无法动身，高一点的熊连头都抬不起来，只有弯着腰在笼里艰难度日。它们唯一能够做的事，就是把前爪伸出来抓取食物。
周人杰笑呵呵地说：“现在生产就要开始了。你做个见证，我们生产的可是货真价实的熊胆汁啊！”
周人杰一挥手，两个彪形大汉走了上来，把一只母熊绑好，然后在铁甲两侧各拴起一根绳子，绳子穿过滑轮，紧紧握在手中，齐喊一声“嗨――”，只见铁甲渐渐收紧，收紧……突然，母熊发出歇斯底里的吼叫“呜――”。那声音凄惨极了，不是一般的吼叫，而是撕肝裂肺的哀嚎。黑熊仰着头，怒睁双眼，前爪拼命撕扯着铁甲，后爪用力踢蹬着铁笼。接着通往熊胆的钢管里“滴答，滴答”地流出了碧绿色的胆汁。壮汉慢慢地松开了绳索，接着猛拉绳索，又一个回合的酷刑开始了，那声嘶力竭的叫声令人惨不忍闻。我看到母熊流出了两行血泪，它竟然像人一样咬紧牙关去承受巨大的痛苦。任何黑熊都难以忍受这样惨烈的酷刑，它们唯一能够做出的本能反应就是扯掉钢管，拒绝采汁；甚至掏腹自杀，以结束不堪忍受的折磨。为人防止黑熊毁管掏腹自杀，于是特制了铁甲套在黑熊腹部。由于每天都要抽取胆汁，所以钢管永远都插在腹部，伤口也不能愈合，以至发炎化脓，流血不止。多年以后，腐烂的血肉与铁甲粘连在一起，铁甲也被脓血腐蚀得锈迹斑斑，此情此景，惨不忍睹。
我的心要碎了，再也无法目睹这惨绝人寰的一幕，悄悄地走到墙边流泪。周人杰走了过来，递给我纸巾，无可奈何地说：“好兄弟，你要理解我，为兄这样做是被逼的啊！”
“谁逼迫你啦？”我疑惑不解地望着这一个陌生的暴君。
“是被现实生活逼的啊！你难道不知道，现在城里买一套100平方米的住房要300万啊！300万是什么概念？农民种三亩地，每亩纯收入400元的话，要从唐朝种到现在才能凑齐，还不能有灾年；工人每月1500元的工资，需要从鸦片战争上班至今才能凑够，而且双休日还不能休息。”周人杰好似一个演说家侃侃而谈，他又指着我说：“你算得上一个白领了吧？可是你仅靠工资买得起房子吗？你年薪6万，需从1960年上班就拿这么多钱，不吃不喝到如今，而且要取消法定假日才能凑够啊！”
我看穿了他是在转移话题进行诡辩，立即反驳道：“为了钱就能够不择手段吗？”
“哈哈哈，兄弟你讲得对极了！”周人杰大笑起来：“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啊！我姓周的一不贪污盗窃，二不弄虚作假，而是靠人是智慧和力量发财，有何不可？”
“你以惨无人道的手段赚钱，还好意思炫耀！你还有一点人性吗？”我也毫不示弱，义正辞严地责问他。
“人性？你以为人性只有善良的一面吗？我告诉你，人性除了善良的一面外，还有残酷的一面。面对凶残的豺狼虎豹，不是你杀了它，就是它吃了你，你能够讲善良吗？喏，这就是我在同熊的搏斗中留下的印记。”周人杰指着脸上的伤疤对我说：“如果人类不残酷，人类这个物种早就在地球上灭绝了！在物竞天择的自然界，人类是万物之灵。经过三百万年的拼搏，理所当然地成为地球的主宰。整个自然界，包括所有的动物、植物、矿物资源，乃至整个宇宙，统统归人类所有，人类有权力按照自己的意志为所欲为！”
我对于周人杰以地球霸主自居的耀武扬威的神态极为反感，针锋相对地进行反击：“老兄请注意，地球不仅仅属于人类，也属于其他地球居民。如果你把地球踩塌了，地球将会成为埋葬你的地狱。像你这样残酷地对待黑熊，将来你是要遭报应的！”
这一句话激怒了周人杰，他瞬间变成了一头凶猛的狮子，跳到我面前，指着我的鼻子说：“难道你不残酷吗？你把牛的皮剥下来披到自己身上，把猪的肉剁成肉酱包饺子吃，把公鸡阉了，剥夺它的生育权，难道不残酷吗？……”
这时一个满脸横肉的大汉跑到周人杰面前：“报告老总，时间到了，该进行下一个生产环节了。”
周人杰正在气头上，余怒未消地说：“好，再让我这个人道主义的小兄弟，看看我的残酷吧！”
只见四个壮汉抬着昨晚跑到我屋里的那只小熊，用铁链绑在一根木柱上。周人杰走上前去，不无关爱地说：“熊宝宝，去年我抓到你的时候，你还在熊妈妈怀里吃奶呢！我养了你一年，现在是你回报的时候了！乖乖的，手术一会儿就过去了！”
接着一个兽医模样的人，身穿白大褂，戴个大口罩，一手持利刃，一手持钢管，走到小熊面前。小熊看到明晃晃的尖刀，似乎知道要发生什么事了，它呼叫着求救。当它的目光扫视我时，我看到的是一种漠然的，不信赖的，甚至是敌视的眼神。最后它把目光锁定在它的妈妈――刚才取胆汁的那只母熊身上，向它号啕大哭。母熊把前爪伸出笼外，想拥抱自己的孩子。可是母子的深情被冰冷坚硬的铁栏杆隔开了。
突然，爆发出“呜――”的一声巨吼。随即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怒不可遏的母熊不知道从哪里获得了巨大的神力，像一个气功师一样，猛然把铁栏杆掰开，冲了出来。在场的人吓坏了，全退到了墙边，几个保安举起猎枪对准发怒的母熊。可是母熊却置若罔闻，径直向小熊奔去，紧紧地把小熊抱在怀里，用舌头去舔它的眼泪，用母亲的温情去抚慰那颗受伤的心。小熊见到这个世界上唯一能够呵护自己的妈妈，像一个撒娇的孩子，哭诉着自己的委屈，寻求母亲的安慰。目睹这感天动地的亲情，在场的人，包括周人杰在内，无不为之动情。
小熊挣扎着，想挣脱铁链的束缚去拥抱妈妈。母熊用前爪去解铁链，可是无法解开。它绝望了，用怜悯、无奈的眼神看着小熊。突然，匪夷所思的事情又发生了。母熊竟然举起两只粗笨的前爪，紧紧扼住小熊的喉咙，直到小熊断气才松开。它紧闭的双眼，流出了两行冰冷的泪水。它把瘫软的小熊抱在怀里，舔干残留在小熊脸上的泪滴。接着疯狂的母熊又是一声巨吼，把身上的铁甲连同钢管、胆囊一起扯了下来，又把带着钢管，带着熊胆的铁甲扔向人群。它眼里燃烧着仇恨的火焰，腹腔的血洞流着淋漓的鲜血，一步步，一步步，迈着沉重的步伐，朝墙边走去，然后猛然一撞。“轰――”的一声，墙倒了，母熊也倒在血泊之中。它像一个英勇的母亲，像一个卫护自己尊严的烈士，轰然倒下了！
我跑到它面前跪下，替它擦洗身上的血迹。它为了爱，杀死了自己的孩子，然后又杀死了自己，但是它决不是凶手。那么，究竟谁是凶手？谁是凶手？我问自己，问在场的所有人。
高山在回响：谁是凶手――谁是凶手――
然而，没有回答，没有回答。
为什么没有回答？为什么谁都不回答？
我发狂了！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拔出周人杰腰间的手枪，对准他的脑袋，发狠地说：“你就是凶手！血债要用血来还！”
周人杰慌了。他战战兢兢地说：“兄弟，兄弟，别开枪！冲动是魔鬼！有话好好说！”
我说：“你必须对今天的事负责！”
他回答：“我愿意负责！今天的事，我也很受感动！我要厚葬伟大的母熊，在这里为它建一座顶天立地的雕像供人敬仰。”
我说：“不，你要把你关的全部黑熊放回森林！”
他回答：“我可以这样做，但是它们已经失去了谋生的能力。我不养它们，它们就会饿死的。”
我命令他：“不许找借口！必须照我的话执行！”
周人杰对拿钥匙的管理员说：“去开熊笼。”
我押着管理员来到熊笼前。他打开了熊笼，拖出一只关了十多年的黑熊。只见那可怜的黑熊呆呆地站着，已经失去了走路的能力，只会不停地摆手，摇头，摆手，摇头，其他什么也不会。
我举枪对着周人杰说：“你把黑熊摧残成什么样子啊！你知道你的罪孽吗？”
周人杰趁机夺过一个保安的猎枪对着我，强硬地说：“你的要求我都满足了，你还要怎么样？”
我说：“我要控告你，我要向社会公开101的真相！”
周人杰两眼冒着凶光，恶狠狠地说：“你断了我的财路，还要断我的生路。对不起，我也要把你送上黄泉路。”
“砰――”两只乌黑的枪口同时射出了本不该射出的子弹。两个生死之交的好朋友，就这样同时倒下了。
我的幽灵化做一缕青烟，没有躯壳，没有重量，飘飘然朝西天飞去。没有痛苦，没有牵挂，一切随风而去。我感到孤独，我在寻找与我生死相依的朋友。可是在广袤的天空，始终没有发现他的踪迹。
突然，我似乎发现另一个幽灵正向山谷飘飘而下。凭我的感觉，那就是我同生同死的朋友。我想伸手拉他，但是隔得太远，没有拉到。后来我分明看到他坠到了谷底。我突然之间想到，那就是地狱吧？我似乎听到一个个幽灵发出熊的吼声，在撕咬我朋友的灵魂。我真想告诉一个个吼着熊声的幽灵，它们撕咬的是一个死在我枪口下的屈死的灵魂，他做的那些事也不全是他一个人的错。
现在我们之间已经没有什么恩怨，有的只是遥不可及的友谊。我们曾经发过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求同年同月同日死。”想不到我们的誓言居然在今天实现了！遗憾的是，我们生时是天天在一起的好朋友，死后却天各一方各走各的路。
（本文以作者探访熊胆酒厂的见闻和网络故事、网络图片为素材创作而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