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梦

错梦

作者：莲子

她笑着，单薄的笑着。

  屋子里是她所熟悉的陈设，略微有点杂乱，但基本上还算规整。只是，却显得冷清，寥落。所有的东西都呈现着不经意动过之后被很久搁置的落寞姿态。这个屋子里的物件很久没有动用过，也很久没人整理，显出的是一种冷清萧条。连照进室内的阳光都显得落寞哀伤，呈现出家具上一层薄薄的灰尘。

  可是她依旧朝它们笑着，她笑得很甜蜜，仿佛一切都那么美好，令她满足。

  一会门锁转动起来，她朝门口望去，她知道是谁回来了，所以用很期待的眼光望着——门开了，他走进来，拖着疲惫，将自己摔在沙发上，一会就歪斜在那里睡着了。她很费力地斜着眼睛看他皱眉睡去的样子，依旧笑着，但有些酸楚的苦笑。

从晌午一直到黄昏，他一直睡着，但并不能睡熟，不停地喘粗气，不停地辗转反侧。后来，天慢慢完全黑下来，屋子里由黄昏的柔和迷离变得阴暗深邃，她的脸也似乎扭曲变形，笑得阴森森的，她盯着屋子的四角，真的，她的眼神好像每个角度都能看见，包括后面，她把自己的眼神化做一道阴影，很重的影子，仿佛是眼睛余光。

  他从沙发上起身，以一片模糊的影子蜷缩在那里，细细倾听这幽暗空间里的声响，头顶传来“咚咚”刀在砧板上切菜的声音，楼梯口又传来一阵阵脚步声，窗外还有一些闲聊和孩子们的吵闹声……只有这个空间是鸦雀无声的。除了黑暗发出的吱吱喳喳的渗透的声音。

  她的脸依旧笑着，但却怪怪的，好像似笑非笑的样子，最后终于阴暗下来，成为模糊一团，她在幽暗里沉默无语，默默回忆起过往和他在家里的一幕幕……

  突然呼啦一下，屋子通亮了，黑暗一下子被隔在外头，她一阵眩晕，但还是和灯光一起恢复了明亮甜蜜的笑容。

他虽然不愿意看到那空落落的房间，在明亮里显得更加空落冷清，但是他也实在忍不住黑暗带给他的压抑和孤独。他终于决定打开房间的照明，于是不由自主的把目光落到了她的脸上。他看到了她甜蜜的笑容，那笑容此刻便是他的温暖和寄托吗？他呆呆望着她，和她目光对视，一刹那，他竟然感到她的表情有点调皮的活动了一下，朝他眨了一下眼睛……

  他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他喜欢这种感觉，也害怕这种感觉。他既渴望痴迷这种错觉，又讨厌这种错觉给他带来的更大失落。他们曾经很相爱，是那种平淡夫妻相濡以沫的感情，是日久天长磨合的默契与习惯，两个人在一起生活的习惯，和每天的日出日落一样自然。其实他平时并不在意她是什么样子，甚至忘记了她长的模样，他们之间每个交流都是以一种习惯，一种温情，一种不用察言观色的约定熟成的方式。可是，此刻他望着她朝他笑，突然还有几分陌生……他在心里问自己：她是什么时候有这样的表情？一时间，他意识到除了这张遗像，他失去了她的形象，只剩下对她的感觉，有她的感觉已经让他习惯，而如今没有她的感觉是这样的令他无所适从，生命好像也就此停歇，他不知道他该怎么生活。

  他久久地望着她的笑——那好像是一种嘲笑，似乎在说：“没有我，你能行吗？”

  他赌气似的在屋子里走动，想做点什么，故意不去看她，他最后找到了一样东西——酒，她平时最爱唠叨的事就是劝他少喝酒，这回他真的找到了与她挑衅的法宝。

于是，他就坐在沙发上，对着她喝起来，一杯一杯，眼睛斜睨着，冷冷地瞟着那甜蜜的笑容，好像在说“怎么着？你倒是唠叨啊！”

  可是，她依旧朝他笑着，仿佛在鼓励他：“喝吧！喝吧！喝个够吧！”

  这让他很失望，扬脖子喝酒的速度慢下来，慢慢把酒化成眼泪……

  心里说：

  “真没意思！”

   夜很长......

   后来他睡着，她却一直醒着，望着他笑，她是在感到幸福吗？因为他为她的离开感到痛苦！他忘不了她吗？他会永远都这样想着她吗？灯光让她的笑很明亮也很苍白。

  这一夜过去，他们好像达成了默契，以后的一段日子，他回到家都会先望她的笑脸，就像从前他下班回来说我回来了一样，是例行公事，也是习惯。

  他懒散地生活着，也渐渐地显出懒散的自在来，他再也不用听她唠叨着做家务，因为无论现在家里多乱，她也不会埋怨他，依旧还是笑脸相对。他坐在她面前吃饭，有时还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闲聊一句，挑衅地说，现在我多自在！她便显出似乎无奈的笑，就这样他们算是交流了。并且也在这种交流中似乎弥补了某种空虚。

  这样过了一段时间，她很满足。她总是望着门口，每次用笑脸迎接他回来。似乎渐渐地在培养了一个新的习惯。可是。也许工作忙，他回来的越来越晚，而且，不再和她的眼神对望了，好在他还是坐在她跟前吃饭。她并不在意，依旧笑着，因为在以前他们本来就不用靠眼神交流，他们靠感觉过日子。

然而有一天周末，他没有在家里懒床，而是早早出门了，出门前还特意收拾了一下屋子。她对他的进步感到有点奇怪。不过她见他难得心情好，也为他高兴。她天天给他笑着，其实也着实累啊！他或许出去散散步了。她望着久违的整洁的屋子，想起了自己曾经在每个屋子空间里忙碌的身影，每个角落都有她的痕迹，她忽然发现许多年了，她重复着同样的劳动，也做一个同样的角色——妻子。她的眼神有点迷离，她在这个屋子里的痕迹就是她生命的痕迹啊！她依旧笑了，但有点酸楚。

  接近晌午时候，门锁终于又转动了，她赶紧收回心情，望着门口，希望这一回能和他眼神相对，因为她不知怎么感到了空虚。

  他进来了，并没有看她，而是扭过头朝身后说了一句。她没听清他说什么，因为好久没听他说话了，对于语言的反应有点迟钝，但她听出来他说话的语气很柔和——她的眼波闪动了一下，随即看到在他身后出现了另一个女人。

   那女人很有几分拘谨地在屋子里走动，最后站在她面前，带着同情的忧伤。让她感到别扭。更让她感到别扭的是他看她的眼神，他们之间的眼神的交流。虽然他们两人说话都很小心客气，甚至很拘束，但他们之间的交流确实是语言之外的，他们在客厅喝茶，他讨论着她，说起他失去她的苦闷与孤独……他诉说的时候表情是淡淡的，可表达的感情是深深的痛。那女人很同情他，语言的安慰是肤浅的，可是他们显然要的并不是表面的同情和安慰，而是通过倾诉和倾听来拉近彼此的距离。她就这样笑着，甜蜜地笑着看着他们渐渐地接近接近……

  其实他们并没有聊很久，那女人就很客气地告辞，他并不挽留，也没有远送。可是，从此一切都不同了，他依旧在她面前吃饭，但不再和她交流，她也失去了精神，她只是家里的一件物品，没有了活力，笑得越来越虚，脸上落满了灰尘。

   后来那女人又来了，随便了许多，每一次都扩大一些活动范围，最后竟然扎起围裙下了厨房，她就这样笑着眼睁睁地看着那女人一寸一寸占领她活动过的空间，一点一点覆盖、抹去她留给他的痕迹，那也是她留在这世界上的大部分生命的痕迹，她来过的证据。

  可是，那又怎样呢！她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了，没有理由还占据这个世界的时空，她笑着接受这一切，告诉自己这样挺好，只要他心里还留有一份她的空间，她就没有白来。

  她其实真的应该高兴，为了他不再孤单痛苦。为了他有了新的生活。所以，她依旧保持着甜蜜的笑容，虽然这笑意渐渐蒙尘，变得憔悴。可是周围物品却都光鲜亮丽起来，他更是神采飞扬，早已不在她跟前的茶几上独自饮酒，而是常常两个人在厨房里吃正餐。她听着他们的说笑声和咀嚼声好像是在饕餮着自己的残存的灵魂。她虚弱地呆在这个空间，感到慢慢被吞噬。她多么希望他能再看她一眼，就算是诀别，也好过这样被漫长的忽略。

 终于有一日,他看见了她的存在，而且非常郑重地走过去，将蒙在她脸上的尘灰抹净，她望着他，带着久别重逢的欣喜，他望着她，以一种离别的忧伤。在他忧伤的眼神的末尾，她看到了她期待已久的诀别。

  可是，这一刻，她很冷静，冷静地将笑意凝固，她感到了他手心的温度，他把她拿起来，她感到自己有些抖，她看到他正要将她放入一个装满陈旧物品的收纳箱，她闻到一股腐朽的霉味儿扑面而来…

  “不……”她挣扎着，从他的手中滑脱将自己摔在地上，“哗啦”一声，她的笑容被碎裂的玻璃划伤，扭曲，她用一种奇怪的有点狰狞的眼神望着他。他愣了一下，显出懊恼，接着那女人跑过来，夸张地看他的手，抢着去捡拾她，他赶紧拦住她，说“算了。”自己去拿厨房笤帚，这时候的她突然想笑，不是甜蜜的微笑，而是疯狂的大笑……

可是她突然闻到一股香水的味道，从那个女人身上飘来……多么熟悉的香水的味道！她突然想到曾经的某一天，他身上带着这种若有若无的味道回家……难道他们早就……

  一股愤怒打破了她的禁锢，她要回到从前看个究竟……

   不知怎的，她一下真的回到了从前，那是一个月夜的晚上，他还没有回家，她提前走出家门，迎他在半路上，她看到那女人在他怀里哭泣，然后依依不舍得离开……

  她就悄悄地跟着她，在她过横道的时候猛地冲上去把她推向一辆疾驶而来的汽车……

  她醒来的时候，是个晴好的早上，她猛然醒来，就被裹在阳光里，沙发上坐着他，脸上一片茫然——

  “怎么了？”

  “出车祸了，就在咱家门前的马路上。”

  “谁死了吗？”

  “一个女的，过马路…”

  “你认识？”

   “不，不认识。”

  她松了口气，原来自己是做了一个梦，自己并没有死于车祸变成一张遗像，自己还活着。

  可是，那女人……

 她不再想下去，她要抓住的是现在……

  于是日子又平静地开始了。可是，无论怎样告诉自己那是一个梦，她的心里还是起了变化，生活也起了变化，他还是他，可是他变得不再是他……

  一切都失去了原有的感觉，他们之间变得古怪，变得扭曲，变得谁也抓不住谁的心。虽然一切好像清静和谐。

  她不敢问他为什么，他更不问她任何事，两个灵魂不再交集，他们失去了交流的能力。

 她在心里歇斯底里，为什么我还要活着？为什么我还要活着……究竟以后还有多少这样的岁月让我来忍受煎熬？

 她偷偷翻遍家里的每一个角落，却没有发现那张笑得甜蜜的相片。

 天哪！她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