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杨奔的《发蒙》

祖辈三代的泥土中打滚，跌倒也识不得一个爬字，母亲却不知受了谁的点逗，在我六岁时，就要送我去“发蒙”①。

她早有所准备，从抽屉里找出积累了好几年的大堆彩色布角，修剪成三角、四方、菱形，根据每块布角不同的彩色、花纹，排成对称的图案，然后跟和尚的百衲衣一样，缝拢，铺平，镶上里边，衬上袋芯，加上布带，便是我的书包，正好放一叠课本和一块粉牌（练写毛笔字用的）。一一它一直伴我度过初小的四年。

开学那日她早早摇醒我，还为我特制了一份早餐：葱，炒糯米饭，配黄鱼鲞。她解释道：“吃了糯米饭可以长记性；葱，使你聪明；鱼鲞要你思想。”然后给我换上新衣，央请邻居阿有伯②送我上学去。因为他在学校对河开小店，能上得台盘。

学校在祠堂里，两廊的教室用木条交叉成菱形的窗棂，有许多只眼睛从窗眼中望着我，像笼子里关着蛙群。此外就是高的台阶，大的天井，没有一棵草木。

我被安插在孩子群中，很孤单，下了课，就呆在檐下的水缸边看子了游泳（这缸里的水是供磨墨用的）。有人从背后抱起我，一看，原来是那穿长衫的先生，他问了我名字，又问：“你说，是阿妈好，还是先生好？”

这很叫我为难：要说阿妈好，先生会不舒服；要说先生好，这不是真话，我所熟悉和眷爱的是阿妈。只好含糊回答：“都好！”不想先生大为高兴。放学时告诉了去接我的阿有伯，阿有伯转告了母亲，母亲在饭桌上又作了郑重的传达，说我一上学就受到夸奖。

我想，这就是葱炒饭配鱼鲞的效果吧？想到自己初次看别人眼色讲违心话，脸都发了热，饭后躲在被子里哭了一场。

从此我碰到这种场合就显得拙讷，总想借机避开，翻看自己的课外读物去。到期末，同学们还在缀词造句时，我不自觉地写出一段短文，这回真的受到先生称许，不知怎的，又传到校董③耳边，差人来带我去见见。

这校董乃是个乡绅，世代书香。祖上④曾拨出四百亩田租办了县育婴堂，专收弃婴，后来又办了这所小学，很受人们的好评.我由来人初次带往那庄院，跨过高门槛，经过曲折回廊，进入四面全是窗格的空屋，一张太师椅上坐个枯瘦的老头，旁边小几上摆着茶具。

来人说后，他要我近前，伸出发抖的两手，从我头顶一直摸着茶具。到胸颈—一原来他是个瞎子！

我不知道，他要从我身上摸出什么来。

“听说，你爱看书、能作文？”他问。我“唔”了一声

“好好看，用你的眼睛。我看不见了，只能用耳朵。唉唉，谁再给我发蒙？……”他近乎自语，我不能回答，就退出来了。我至今仍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做。